酷暑终于过去。
长街上叫卖菊花糕、柿子和大闸蟹的摊贩渐渐多起来,小女孩儿们鬓角簪着桂花,嬉戏着穿梭在人群里。
已是入秋。
谢锦词坐在首饰铺里,认真地拨弄算盘。
欠钱佳人的银子已经还清,只是禄丰钱庄的二十万两白银仍旧如同小山般压在她肩头。
她的花间闲起码还得经营三年,才能攒够二十万两白银。
她双手托腮,正沉思间,梨白喜气洋洋地进来,“小姐,禹州的信!”
“禹州?”
谢锦词急忙接过那两封信。
禹州是她舅舅兄长流放的地方。
第一封是舅舅写的,字迹张牙舞爪如同刚学写字的稚童,说是在禹州平安得很,让她不必担忧,还问她外祖父可还安好。
第二封是兄长寄来的,哭诉禹州没有好玩的,连花魁都长得不水灵,顺便问她讨要银子吃喝玩乐。
谢锦词读完,眼睛里跳跃着欢喜,急忙提笔回信。
并且给舅舅兄长塞了两千两银票。
她让梨白赶紧去寄信。
梨白走后不久,一辆青皮马车停在了首饰铺外。
踏出马车的男人,白衣胜雪、漆发高束,姿容俊美如山涧明月,手里却奇怪地拎着一只食盒。
他跨进花间闲的门槛。
首饰铺里燃着一炉淡淡的崖柏香,穿水青色半臂衣裙的少女,双手托腮坐在八仙桌前,不知在想什么,弯起的眼睛甜如月牙。
他温声:“谢妹妹。”
谢锦词抬眸,瞧见是他,小脸上的笑容立即收敛不少。
容折酒走进来,从食盒里取出一盘通红的大闸蟹,“我们家在城郊有座湖泊,今儿早上从湖里打捞上来的新鲜螃蟹。我亲自下厨蒸的,这碗酱料也是我自己调的,你尝尝。”
谢锦词低头把玩玉簪,既不接话,也没有品尝的意思。
容折酒又取出一盘花糕。
和市面上的花糕截然不同,看上去晶莹剔透,里面卧着一朵小小的盛开的白菊,精致得令人不忍下口。
“这也是我自己做的,我娘和小妹都说味道好,谢妹妹一定要尝尝。”
容折酒为谢锦词奉上筷箸,殷勤至极。
谢锦词却没接。
容折酒也不恼,含笑拿汤匙舀起一朵小花糕,送到谢锦词唇畔,“尝尝?”
谢锦词别过头。
容折酒沉默良久,自己吃了那块花糕。
他放下汤匙,“我是君子,不会在菜肴里下毒。我已经想通了,今后会用正当手段求得谢妹妹的喜欢。世间最可怕的不是失去,而是失去后才想到珍惜。此生对我容折酒而言,再没有什么,比失而复得更值得高兴。”
他离开了首饰铺。
谢锦词望着满桌菜肴,眼底讽刺。
容折酒乘坐马车回了容家,却看见自己母亲正在前院清点聘礼。
他皱眉,“娘?”
“折酒回来了?”容夫人笑吟吟上前,“今儿司马府老夫人又派人来催,娘有些烦她,就允了她尽快成亲。”
她见容折酒脸色不对,不禁锁眉,“当初对付风观澜,是司马府老夫人里应外合帮的忙,条件是让她的两个孙女嫁给你。折酒,你不是想反悔吧?”
容折酒沉默。
容夫人微怒,“你还念着谢锦词?!”
她见容折酒低眉敛目,不禁苦口婆心相劝,“咱们容家是数百年的大家族,如果过河拆桥,今后上京城里还有哪个世家敢和咱们合作?折酒,身为男人最不该沉迷的就是女色,别忘了你的野心!”
容折酒双拳紧握。
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用正当手段获得谢锦词的喜欢,可他娘却突然来了这一出……
长久的思虑后,他终于皱着眉,“不可大操大办。”
“这才是娘的好儿子!”容夫人笑吟吟的,“她们会以妾侍之礼进门,左不过就是两个玩物,府里多两双筷子的事,你不喜欢就不碰。至于正妻,自然轮不到她们。”
黄昏时,谢锦词锁了首饰铺返回司马府。
刚踏进门,就看见府里多了不少人。
谢晚筝气哼哼地拄着拐杖来找她,“谢锦词!那个老太婆是怎么勾搭上容家的?!风真真和风香香都要成为容家的媳妇了,真是气死我了!”
谢锦词面无表情。
司马府倒台,老夫人和二房三房都是推手,容家必定许诺了他们好处。
风真真和风香香成为容家的媳妇,乃是意料之中的事,有什么可惊讶的?
她正要离开,老夫人带着二房三房的人过来了。
老人家摸了摸那些聘礼,笑得合不拢嘴,“老话说福祸天定,不是没有道理的。有的人啊,就算能说上一门好亲事,但成不了就是成不了,大婚当天被退婚,啧啧,多丢人?”
谢锦词面无表情。
老夫人喜滋滋地搂了自己两个亲孙女,“我们真真和香香就不一样了,该是享福的命,这辈子都得享福!你说是不是,谢锦词?”
“恭喜二位姐姐觅得佳婿。”谢锦词淡然,“只是福兮祸所依,余生还很长,嫁进容家是福气还是祸患,总会有揭晓的时候。”
她正要走开,老夫人又道:“你站住!”
谢锦词回眸看她。
老夫人冷笑,“老大图谋不轨,连将军的官职都丢了!我们二房三房不屑与你们为伍,今儿我老婆子做主,分家!”
谢锦词挑了挑眉,“当真?”
“自然!你们大房如今落魄了,就想黏着我们二房三房!哼,我老婆子可不傻,不会叫你们占便宜的!”
谢锦词却开心得很,“好,分家。”
老夫人毫不客气,吩咐人在府里砌出一道围墙,隔开整座府邸。
谢晚筝不高兴,“谢锦词你是不是傻,以前那老婆子占了大房多少好处,现在落井下石说分家就分家,咱们一点好处都没捞到!”
谢锦词不以为意。
从此以后,荣辱两不相干。
容府是虎狼之家,她倒要看看,与虎狼相伴的二房三房将落得怎样下场。
……
气温一天天凉了下来。
容折酒隔三差五前来花间闲,每次必定带上他亲手做的各种菜肴和小点心,谢锦词却不愿意尝一口,全给了梨白和梅青。
然而男人乐此不疲。
谢锦词不堪其扰,正苦思冥想如何叫他再也来不了,沈府伺候老夫人的疏桐忽然登门。
说是老太太病重。
谢锦词关了店铺赶赴沈府,果然看见老太太脸色苍白地躺在榻上,瞧着清减不少。
疏桐抹着眼泪,“自打那日沈侧妃来了之后,老夫人就被气病了。老夫人是个执拗性子,想不开,一口气闷在胸腔里出不来,日积月累的,就病倒了……”
谢锦词皱眉,“大夫不曾开药?”
“开了,但吃了也不见好。”
正说着,侍女进来禀报,说是沈侧妃又来了,沈大人也在。
疏桐惊诧,“哪个沈大人?”
“上京城还有哪个沈大人,当然是我那位素未谋面的祖父。”谢锦词替老太太掖了掖被角。
老太太握住她的手,强撑着坐起身,嗓音沙哑:“让他们进来……”
这是谢锦词第一次看见沈知行。
名义上的祖父,即便年华老去,也依旧斯文儒雅,可以看出年轻时确实有张好皮囊。
他们在珠帘外坐了,沈镜贞笑眯眯的,“听闻老夫人病重,特来探望。上次断亲书的事,不知道老夫人考虑得如何?今儿我和祖父亲自登门,也是想再来问问。”
老太太望向沈知行。
数十年没见过面的男人,她曾经生活在同一屋檐的堂弟。
因为找不到打击沈陆离的理由,所以只能逼着她签下断亲书。
她咳嗽几声,淡淡道:“沈知行,你当真要对付陆离?”
沈知行捋了捋花白胡须,“是。当年我孤身在上京,是阿露陪伴我走了这么多年。我能坐上吏部尚书的位置,阿露功不可没。阿露回乡探亲,恰好沈陆离在当地任上,阿露好心替他说亲,他却把阿露气得卧病在床,我又何必念及这层亲戚关系?我劝你识相些,尽快签下断亲书。”
他毫不讲道理。
而对付沈陆离,就等同于对付他们沈家。
老太太笑了,“沈家虽是官家,却没几个银钱。当初你和你堂哥上京赶考的盘缠,这些年在官场里打点的盘缠,没少动用我的嫁妆。我孤身在江南操持偌大一个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沈知行,你欠我的都还没还清,看我孙儿前程大好,竟动了这等龌龊心思?”
沈知行沉默不语。
沈镜贞掩唇轻笑,“老夫人值得称道的,也就是有几个臭钱。你待在江南,说得好听是主持中馈拉扯儿孙。说得不好听,你丈夫去世得早,谁知道你在江南这么多年有没有做出辱没我们沈家门风的事……”
“沈镜贞!”
老太太勃然大怒,狠狠捶了下床榻,“你胡说什么?!”
她几十年的清清白白,在别人眼里,竟然如此不堪?!
沈镜贞笑容更盛,“老夫人,你清不清白,暂且不论。你不肯签断亲书,本妃自然不跟你客气。奉劝你赶紧签了,否则,上京城里会传出怎样的言论,就不是本妃能控制得了的!”
“你——”
老太太气得紧紧捂住心脏。
半晌,猛然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