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腊月来临,谢锦词已换上厚实崭新的冬衣。
府上分发的衣裳,单薄得可怜,不用想也知道,定是有人从中作梗。
好在她自己存了小金库,买几套御寒的衣裳,还是绰绰有余的。
小姑娘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宛如一只粽子,这才敢去小厨房摘菜。
结了一层薄冰的池塘边,大白正轧轧叫个不停,显然早就饿了。
与刚买回来时相比,它的羽翼更为丰满亮泽,看上去虽然胖乎乎的,其实长得可结实了。
“大白,开饭啦!”
谢锦词拎着一篓新鲜菜叶,笑盈盈地给白鹅投食。
起先大白还温顺乖巧,不知怎的,突然警惕低叫两声,随后扇动着翅膀直往前院冲。
谢锦词隐约猜到有客人来了,连忙追了上去。
果然,来人一身布衣,手里摇着折扇,还未踏进正屋,裤脚便被大白衔住了。
“大白!还不快松开!”
谢锦词急忙喊了声,小步跑上前,冲着来人歉然一笑,“秦公子,实在不好意思,大白认生,下回我肯定看管好。”
“无妨。”
秦妄轻哂,垂眸望向脚边那团雪白,“词儿姑娘可否先将它抱走?”
“啊,对……”
谢锦词依言照做。
秦妄颔首,“多谢。”
他步上石阶,回头细细打量了一番小姑娘,目光之深,叫人不明所以。
谢锦词细声:“公子可是有事?”
“没什么,只是觉得词儿姑娘比上次相见时,又可爱了几分。”
话音刚落,秦妄伸出一只手,似乎想要摸一摸她的头顶。
小姑娘下意识躲开。
察觉到自己反应过激,她霎时无措,润黑水眸睁得圆圆的,像极了受惊的小鹿。
“秦公子,我……”
“无事,一回生二回熟嘛。”
秦妄镇定自若地收回手,慢悠悠踏进屋子。
谢锦词抱着大白,轻轻蹙起细眉。
自从放了冬假,秦妄几乎每隔几日便来一回凌恒院,有时还会给她捎带一些点心。
说陌生,可他们毕竟已经认识了,说熟识……她又为何会躲避他的触碰?
还有大白,每次只要一见到秦妄,就会变得暴躁无比。
不同于见到顾明玉那般肆无忌惮地撕咬,大白对秦妄,是带着一丝惧意的。
安顿好大白,谢锦词回到走廊。
她盯着虚掩的槅扇,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进去。
她时常听见秦妄和小哥哥提到浔水帮,可每每她一推开门,里头的话题就会变成今日去哪家吃花酒,某某楼又来了几位漂亮姑娘。
偏那两种截然不同的话题连接得十分自然合理,纵便谢锦词有意询问,也常常不知该如何开口。
从那些偶然听得的只言片语中,她了解到浔水帮现任帮主名唤罗十七,武艺高深莫测,性情喜怒无常,好美人,也好杀人,被坊间称作十七爷。
而那次去府衙击鼓报案的秦刀,之所以叫双刀十八爷,正是因为避着十七爷的名号。
十七与十八,只差一个数字,两人实力接近,地位却是云泥之别。
谢锦词本无心思索这些。
可她最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仰头望天。
深冬的苍穹泛着死寂灰白,沉重得如同她此时的心情。
兴许,真的快下雪了吧。
年关将近,临安城又是一派热闹景象。
沈府如去年一样,早早便张灯结彩,处处透着一股喜气儿。
凌恒院里,谢锦词正在贴窗花。
那些火红的蜡纸,她冬月就剪好了,寝卧书楼俱已贴完,如今只剩下厨房。
竹篾窗纸上,是一方碟状花型的剪纸。
乃是谢锦词依照沈长风给她的那串奇楠香木珠上的纹饰而剪成的。
清美出尘,野趣十足。
也不知晓究竟是什么花。
小姑娘欢欢喜喜地奔出厨房,看见一位华美少年站在檐下。
天青色的对襟细袄,搭配月白下裳,发间别一支碧色玉簪。
他身形颀长挺拔,望过来时,桃花形状的眼睛微微弯起,内里仿若盛着远山春水,艳雅至极。
是小哥哥!
谢锦词眼露惊艳。
她一直都知道小哥哥生得好,没想到这么一打扮,还真有几分人模狗样,呸,是独绝无二!
“小哥哥,天色不早了,该做晚膳了,你想吃什么?”
小姑娘笑容甜甜。
沈长风轻笑,理了理衣摆,自顾往院外走,“今日不劳烦妹妹,走,我领你去个好地方。”
以往的经验告诉谢锦词,这厮嘴里的“好地方”,绝不是真正的好地方。
不过不用伺候挑剔的沈大爷也是很好的事,小姑娘想也不想就跟他出府了。
两人来到天香坊,沈长风熟门熟路地踏进一座三层高的雅致楼阁。
谢锦词抬眸,只见檐下灯笼招展,将“倚翠栏”三个墨字映照得秾艳妖娆。
与铜雀楼和入云阁不同,这里乃是一处正经青楼,当初她差点被王柏川卖进这里,因此记得尤为清楚。
眼看少年的身影越来越远,她咬了咬牙,低着头追上去。
楼内布置奢华典雅,来往姑娘环肥燕瘦,嗓音婉转娇媚,极为撩人。
嗅着浓烈的脂香粉气,谢锦词心慌不已,唯恐跟丢了沈长风,紧忙攥住他的衣袖,亦步亦趋地往楼上走。
来到雅间,只见席地置着一张摆满佳肴美酒的案几,边上坐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傅听寒。
看到熟人,谢锦词稍稍放松下来,拿澄澈水眸悄悄打量另一个人。
此人皮肤黝黑、身材魁梧,这么寒的天儿,短打衣裳却敞开一半,露出肌肉健硕的臂膀。
小姑娘目光向下,瞳孔骤然紧缩。
那人腰间竟配着长刀!
若她没记错,城内可佩刀出行的,除了府兵,便只有浔水帮的人。
小哥哥这段时间常与秦妄谈论浔水帮,如今又会见浔水帮的人,他,到底要做什么?
小姑娘细眉轻蹙,随着沈长风落座,敛声屏气地站在他身后,不愿错过接下来的每一句话。
傅听寒衣冠楚楚,显然也是特意打理过。
他介绍道:“覆卿,这位是浔水帮的三当家,戚逐流。戚兄,这位便是我所说的,今年秋闱乡试高中榜首的沈家四公子,沈覆卿。”
两人见过礼,沈长风笑道:“久闻戚兄大名,如雷贯耳,在下仰慕已久。”
“哪里,我不过是个粗人,比不得沈公子肚子里满是墨水,哈哈哈!对了,我刚刚听傅老板说你想卖盐,可否问一句为什么?据我所知,你们这等官家贵族,历来轻视经商。”
卖盐?
谢锦词有些懵。
沈长风给戚逐流添酒,笑意温温,“小子长居深宅大院,想通过经商见见世面。
“如今小子名下有盐场两座,每年所产细盐销往北方,因为水运价贵,利润一向浅薄,所以……”
“所以,你就让傅老板找上我,想与我浔水帮搭上关系,好降低你的成本?”
戚逐流打架是好手,但他既然能稳坐浔水帮三当家的位置,自然也不是心思简单之人。
沈长风呷了口酒,“不错。”
戚逐流笑了几声,“这可就难了……浔水帮虽大,却也不是我一人说了算。我头上还有十七爷,在他眼皮子底下,我可不敢耍什么花样。”
“真是可惜……”
青衣细袄的贵公子,轻叹半声,“在我看来,十七爷虽坐拥浔水帮,但在做人方面,却远不如戚兄。这帮主的位置,还不如戚兄来坐。”
戚逐流大惊失色,环顾左右,急忙道:“这话可不能乱说!当心隔墙有耳!”
八尺男儿,怂得不行。
或许可以从侧面印证,那位十七爷,究竟有多么可怕。
“这里是倚翠栏,十七爷的手,伸不到这里来。”
沈长风又给他添酒,“不瞒戚兄,小子虽是读书人,却也习了一身功夫,不敢称绝顶,但也还算不错。在我眼里,浔水帮只有在戚兄手上,才能真正发扬光大。戚兄若不嫌弃,小子愿为戚兄出头,收拾了十七爷,请戚兄坐浔水帮第一把交椅。”
傅听寒眉头皱起。
戚逐流却是满脸不敢置信。
他上上下下打量沈长风,心里直犯嘀咕。
这沈家四公子,瞧着就是个小白脸,恐怕连他都对付不了,又怎可能是十七爷的对手?
怕是读书读傻了吧?
不过……
浔水帮如今没有二当家,罗十七也没有提拔他的意思,若这少年有什么良策,说不定真能叫他坐上一把手的位置。
反正要去挑战十七爷的人是这少年又不是他,便是被打死,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大可把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
这么想着,他笑道:“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沈公子若真能为我达成所愿,别说减少水运费用,就算免费为沈公子北上运盐,我浔水帮也二话不说!”
“戚兄豪气干云,这杯酒,小子敬你。”
沈长风笑弯了桃花眼。
酒过三巡,戚逐流因浔水帮有事在身,先一步离开了倚翠栏。
直到确定他走后,傅听寒才凑近沈长风,语气带怒:
“你知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你让我收购两座盐场,再替你引荐戚逐流,一步步打入浔水帮内部,怎的如今却变成替戚逐流杀了罗十七?!长风,你怎么什么都不跟我商量!”
谢锦词呆滞片刻,立即席地跪坐,又急又怕地抓住沈长风的衣袖。
“小哥哥,你方才说的可都是真的?这一个多月来,你与秦公子所商量的事情,便是这个?”
她抿着粉唇,几乎快要哭出来。
傅听寒一听这话,更气了,“长风,你宁愿跟秦妄商量也不跟我商量!你、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啪一声脆响,少年竟拂落了大半酒菜,一双桃花眼瞪得赤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