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在上京,宁家也算顶尖权贵。与宁家为敌,你的仕途将会难走百倍、千倍。而那,并非我想看到的。”
“老师?”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端只看你愿不愿意。”
“老师请说。”
钱文慕定定注视着他的眼睛,“投靠宁家,成为太子党羽。胡瑜十分欣赏你,这是你进入上京最好的契机。”
“老师糊涂了。”沈长风轻笑,“人人都知道我和静夫人有不共戴天之仇,我现在投诚,又有几分真意?”
“你只是缺一件投诚的礼物。”
“礼物?”
“比如,我的项上人头。”
沈长风怔愣。
钱文慕低笑,“我从前做帝师时,最宠爱的学生被当今皇帝所杀。每每看到你,我都会想起那个学生,而我唯一的儿子也成为党争的牺牲品。覆卿,我要你做一柄利剑,刺进太子一党,再扎进当今皇帝的心脏。”
沈长风知道钱家和皇族之间是有故事的。
却不知道,他的老师竟然如此仇恨当今圣上。
“我死在你手中,便是你向太子党投诚最好的礼物。胡瑜为了拉拢南方派系的文臣,定会替你掩盖弑师真相。入京之后,你作为我最后一任弟子,将会受到所有南方文臣的推崇。权与力,对你而言,将如同探囊取物。”
沈长风眯起桃花眼,“且不说我对老师下不去手,就算我成为太子党羽,恐怕也无法为老师弑君。”
钱文慕是对他有恩。
但那份恩情,
还不足以支撑他为他弑君。
钱文慕又看他一眼,“将来无需任何人多言,你都会有足够的理由去弑君。覆卿,你和当今皇帝,将不死不休。”
沈长风盯着他。
老人儒衫大袖,髻间玉簪衬得他儒雅温和。
眉目间都是慈忍,一如过去的很多年。
然而……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他踌躇片刻,淡淡道:“我没办法对老师下手。”
“覆卿,别忘了我从前亦是权倾朝野之人。死士什么的,静夫人有,我未必没有。”
沈长风眼底划过暗芒,“老师的意思是……”
“正如你所想那般。”
两人说完,陆景淮着急忙慌地端着托盘出来,“老师啊,不是我多嘴,你的书童也未免太懒惰了些,屋里连热水都没有,还是我现煮的!”
他把托盘放到石桌上,“这茶可真香!”
钱文慕温雅一笑,又叫小童端来早膳。
三人用罢膳食,朝阳已经升起。
钱文慕起身,“你们先去入云阁,我随后就到。”
沈长风和陆景淮策马离开,跑出半里路,陆景淮忽然皱眉,“煮茶时,我把佩剑放在茶壶边,刚刚一吃东西就忘了!”
沈长风毒舌,“陆景淮,你今后一定是蠢死的。”
陆景淮瞪了他一眼,匆匆返回草庐,远远就看见钱文慕一袭雪白儒衫,仍旧不紧不慢地浇花。
还是正月间,草木凋零,除了梅花树,他的院子里就只有两株君子兰尚还是翠绿之色。
两株兰花同样大小,如同双生。
紧接着,陆景淮看见他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举动。
他给一株君子兰浇了水,又慢悠悠放下水壶,拿起花剪。
他剪掉了另一株兰花的枝叶!
陆景淮疑惑,却到底没放心里,仍旧大咧咧去拿他的佩剑。
宁府。
静夫人收到扶归送来的帖子,独自凭栏远眺。
花烟道:“夫人,这沈公子明摆着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奴婢寻思着,夫人还是莫要赴宴,免得着了他的道!”
“他沈长风是黄鼠狼,我宁扶意可不是鸡。”静夫人冷笑,“沈长风有张狂的资本,可他手里握着的最大底牌既不是浔水帮,更不是天机阁。”
“奴婢愚钝,请夫人赐教。”
“他手里的底牌,是钱文慕。”
花烟恍然,“夫人的意思是,今儿这局鸿门宴,沈长风会请钱文慕坐镇?”
静夫人慢条斯理地踏进屏风后更衣,“昨儿夜里,可是落了雪?”
“正是。”
“那便是了。谢锦词昨夜必定发了寒毒,他沈长风坐不住了,才找我出去谈话。如果我没猜错,他大约想拿捏住我的性命,以此威胁我姐姐,好讨要合熻床……”
花烟蹙眉,“如此危险,夫人就更不能去了!”
绣花丝绸的衫裙被抛上屏风。
静夫人玉手勾住一角湘绣裙裾,优雅地穿上身,“怕什么,他有钱文慕,我未必没有帮手。”
“帮手?临安城里,难道还有人是钱文慕的对手?”
静夫人扣好盘扣,撩着长发在梳妆台前坐下,“莫要废话,替我梳妆。”
“是!”
静夫人梳妆打扮好,带着花烟和两名侍卫步出宁府。
却恰巧在府门口撞见宁摇星。
少女面无表情地撑一把红纸伞,俨然是要出门。
静夫人挑眉,“赐婚圣旨已经抵达,你不跟着宫里的嬷嬷们学礼仪规矩,现在是打算去哪儿?”
宁摇星不说话。
静夫人眯了眯眼。
她这女儿目光冰冷却倔强,不用想,就知道是去陆家。
她冷笑,“陆景从上了战场,没有三年五载怕是回不来。天天巴巴儿地往陆家跑,躲在长安巷外偷瞄一眼,就满足了?宁摇星,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女儿?!”
宁摇星低垂眼帘,“你有用,所以才整日守着那座冰棺。”
花烟惊骇,还没来得及阻拦,静夫人已经利落地甩了宁摇星一巴掌!
她怒声:“什么冰棺冰棺,那里面躺着的人,是你亲爹!宁摇星,上次你放跑谢锦词我没找你算账,今儿你自己触到我的霉头,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来人,给我把她关进府里,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迈出府邸半步!”
立即有侍卫上前。
宁摇星平静地看她一眼,转身踏进府里。
静夫人讥讽,“给你谋来太子妃的头衔你还不满意,还敢整日给我摆死人脸!宁摇星,没有宁家,你什么都不是!”
“太子妃?”
宁摇星回眸,“那种玩意儿,我根本不喜欢!”
“你不喜欢,那你知不知道天底下多少女人喜欢?!宁摇星,开春之后回上京,给我好好当太子妃!你的存在,就是给你兄长铺路的!”
宁摇星收拢小红伞,头也不回地走了。
静夫人气得捂住心口,“这世道,当母亲比当皇帝还难!我给阿野和摇星的,都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可是你瞧瞧他们两个,根本就不把我这个母亲放在眼里!”
花烟温声安慰,“夫人用心良苦,将来公子和小姐有了自己的孩子,定能理解夫人。”
静夫人冷哼,寒着脸进了暖轿。
入云阁。
今日酒楼被陆景淮包场,掌柜等人一律被请了出去。
大堂,沈长风大刀金马地坐在太师椅上。
终于等来静夫人,他晃悠着一盏温茶,笑意吟吟,“千盼万盼,可算是把夫人盼来了。今天夫人依旧貌美,叫我好生心动。”
少年穿淡青锦袍,肩上慵懒地披着绣银鹤望兰大氅,修长双腿优雅交叠,虽只是权门庶子,却隐约透出金尊玉贵。
静夫人在他对面落座。
她呷了口婢女沏来的温茶,姿态惬意,“不知本夫人与谢锦词相比,谁的容貌更胜一筹?”
沈长风低笑。
他放下茶盏,“夫人的美是经过岁月沉淀的,小词儿却依然年幼。若比风情,自然远不及夫人诱人。”
“好一张抹了蜜的嘴……”静夫人骄矜挑眉,“说吧,今日约本夫人前来,所为何事?”
“乃是为了求一件东西。”
静夫人不动声色,“何物?”
“合熻床。”
静夫人搁下茶盏,“怎么,沈公子竟觉得,你我之间乃是朋友?别忘了我有多少死士,死在你沈家门口!”
“朋友做不成,做情人也行啊。”沈长风一手托腮,姿态痞气又无赖,“夫人守寡多年,我给你做上门夫君,你让咱姐姐把合熻床送我?”
他没脸没皮惯了。
静夫人嗤笑,“早听闻沈家四公子温雅如玉,才学冠绝临安城。这深交了,才明白传言乃是虚妄。”
沈长风意味深长,“连浅交都没有,何谈深交?夫人若是愿意,不如随我去隔壁试试深交、浅交?”
这话实在不雅,惹得陆景淮忍不住偷笑。
静夫人说荤话说不过他,面皮上挂不住,于是冷声,“沈长风,你以为我今儿赴宴,就是为了听你这些有的没的?想要合熻床,可以,拿你的命来换!”
宁家的数十名死士,面无表情地涌进入云阁,把沈长风团团围住。
青衣少年,浅斟慢饮。
良久,他含笑抬眸,“今日做东的是我,夫人这般不客气,那就别怪我这主人家也不客气了。”
他起身。
静夫人冷笑,“庶子而已,纵便会些拳脚功夫又如何?这些死士乃是我宁家耗费重金,培养了一代又一代,才培养出来的。即便是罗十七,也不敢在我面前夸口挑战他们!沈长风、陆景淮,我要你们知道什么叫作茧自缚!”
话音落地,一道雪白身影出现在堂中。
钱文慕信步而来,眉目慈忍,“静夫人,谢锦词中寒毒乃是你们宁家所为,拿出合熻床,当是情理之中。”
静夫人眼底掠过轻蔑。
她早就算准了沈长风这狼崽子会请来钱文慕坐镇!
可那又如何,她宁扶意,也不是没有帮手的!
一道修长俊美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
来人面白无须,狭长双眸阴鸷迫人,却不减俊美之色。
肩头趴着一只硕大骇人的红毛蜘蛛,不是胡瑜又是谁。
他微笑,“数月不见,帝师别来无恙。我奉命护送风家兄妹南下江南,为的,是向沈家讨一个公道。想来,风家兄妹已经抵达沈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