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瑜擦干净双手,面无表情地走出厢房。
站在檐下时,小太监低声问道:“风姑娘所中的蛊虫,分明很寻常,师父随手就能治好,为何……是因为风姑娘骂师父是……咳,死太监的缘故吗?”
胡瑜冷淡地瞥他一眼。
皇宫里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天生俊美高大、威仪赫赫。
只冷淡一眼,就叫旁边的小太监惊恐闭嘴。
他讨好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小的多嘴!”
胡瑜抖了抖锦袍,“每个人都要为自己说出的话负责,大司马的外孙女也不例外。”
他抬步离开。
小太监战战兢兢地擦了把汗,低声应是。
麻醉的丹药逐渐失效。
谢晚筝在痛苦中醒来,第一时间就去摸自己的右腿。
可是右腿的地方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她的右腿,真的被砍了!
少女面如金纸,崩溃尖叫,在嗓子快要喊哑了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她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她泪流满面,秀美的面庞狰狞而扭曲,“都怪谢锦词,都怪她!我要回家告诉外祖父和舅舅谢锦词害我!我要他们为我报仇!谢锦词,我要你死!我要你死!”
她的瞳眸怨毒可怖,“我要把谢锦词送去军营,我要她人尽可夫!我要她受尽世间一切痛楚而死!谢锦词,谢锦词,谢锦词!!!”
少女的尖叫声,响彻半座赵府。
梅树下,祁珩正和姜束对弈。
温雅持重的一国太子,不动声色地落子。
姜束轻笑,刻意把棋子落在错误的位置,“风姑娘素来仰慕殿下,殿下不过去瞧瞧?”
“本宫心地仁善,见不得那等血腥,叫侍卫拿些补品过去安慰安慰就是了。秦卿,听闻你担任江南转运使这段时间,常常去山间拜访钱祭酒?”
“钱祭酒博学多识,与他接触,令微臣受益良多。”姜束忽然面露愧色,“对了,殿下不提臣倒是忘了,昨儿恰巧碰见钱祭酒,他请您今夜前往城郊,说是要再和您谈谈您父皇的事。”
祁珩落子,“本宫会去的。”
姜束望向棋盘格局,无奈摇首,“殿下棋艺高超,臣输了。”
祁珩似乎心情不算糟糕,挥手示意他退下。
姜束行走在赵府花园里。
正对着花园的,是夜九姿居住的凌水楼。
今日冬阳温暖,朝东的花窗被侍女打开,轻纱遮面的美人,正端坐窗前信手抚琴。
寒风卷起她的宽袖,露出玉藕般白嫩细腻的手腕。
鸦发如叠云,身段气度,无一不是顶尖。
这样的少女,很难想象面纱下究竟藏着一张怎样倾国倾城的脸。
他依旧笑如春风,“听闻夜小姐最近一直在临安城找人?”
琴声泠泠,夜九姿没有理睬他。
姜束也不恼:
“昔日春秋争雄,百家学说兴起,儒墨道法皆可做正统。如今大戎尊儒,百家蛰伏避世,只偶尔为皇帝提供一些政见。其中皇帝陛下最恨阴阳家,称其为搬神弄鬼。夜小姐作为阴阳家的人,这么明目张胆地在临安找人,真的合适吗?就不怕惹怒皇帝,祸及夜家?”
琴音依旧。
纤长白皙的指尖,轻抚过琴弦。
空气中立即出现肉眼难以察觉的波动,朝姜束袭去。
男人微笑,转了转手中纸伞。
乐音在他伞面弹开,旋落在池塘里,使平静的水面激起三丈高的波涛!
可见夜九姿那一道乐音,究竟蕴藏着多么可怖的力量!
美人抬眸,瞳中宛若结着冰霜,“秦大人是在教导我如何行事?”
“不敢。”
“我在乎的,是天下以北的地方,戎国也好,狄国也罢,谁主天下都与我无关。”夜九姿仍旧抚琴,“你走吧。”
若有深意的话。
显然她已经知道姜束的身份。
姜束心思通透,朝她微微颔首,“夜小姐心怀苍生,姜某佩服。入夜后,夜小姐可带无关人等离开赵府避难。”
夜九姿是阴阳家的人,又身居赵府旋涡的中心,大约早已推演出他狄国二皇子的身份。
但她没有在祁珩面前揭穿他。
这是她的恩德。
所以,他提出刚刚那句话以作回报。
转身要走时,他忽然从伞下回眸,“这东西的主人,就是夜小姐要找的人。”
夜九姿抬眸。
男人摊开的手掌上,赫然放着一块小巧玲珑的龟壳。
如果萧幼恩在这里,一定能认出这是她当初在赵府里丢掉的那块。
姜束把龟壳掷给夜九姿,离开了这里。
夜九姿捻了捻龟壳上的纹路,眼底神色不明。
侍女双眼发亮,“大小姐,这趟江南之行真没白来,咱们终于找到幽冥要的人了!”
夜九姿慢慢握住龟壳,“去问问太子什么时辰出府。他走后,收拾东西去萧家。另外……把风晚筝也带上。”
“是。”
夜渐深。
沈长风站在漾荷院的屋檐下,静静看着院子里的池塘。
北风呼啸,池塘水面涟漪重重,仿佛波涛暗涌。
白天时,他和谢锦词、陆二在外面跑了一天,却仍旧没能找到傅听寒。
傅听寒,就像凭空蒸发般不见踪影。
连告别,都没有。
谢锦词从屋里出来,看见沈长风侧脸难得冷肃。
她把抱着的斗篷递给他,“外面风大,你穿上这个。”
沈长风随意披上,又把谢锦词揽入怀中。
谢锦词愣了愣,“沈长风?”
“别吵。”
他的脸色不是很好看,谢锦词只得闭嘴。
她乖乖窝在他怀中,靠着他的胸膛,觉得这种感觉怪怪的,但又似曾相识。
他的胸膛,莫名有种熟悉感。
难道他以前偷偷抱过她吗?
寒风刺骨,沈长风把谢锦词抱得更紧些,“惊雪。”
黑衣少女一个倒挂金钩,从屋檐翻下半个身子,“作甚?”
“我让天机阁盯着赵府,你的人可有好好盯着?”
“当然。”
惊雪面无表情,“半个时辰前,太子已经出发,是前往临安郊外的路线,不出意外应该是去找钱文慕。他走后不久,夜九姿带着风晚筝去了萧家。至于太子留在赵府的所有东宫侍卫、婢女等,也全被夜九姿带走。”
“也就是说,赵府现在只有赵知州和赵继水?”
“不错。”
谢锦词仰头望着沈长风。
他的脸色已经可以用“阴沉可怖”来形容,她从没有在他脸上见过这种表情。
她试探道:“你问这些做什么?难道赵府会发生什么事?”
沈长风唇瓣弯起,桃花眼中却翻涌出浓浓戾气,“不是会发生什么,是已经发生了。他,算无遗策。”
谢锦词心跳加快,“那……傅公子他……”
“我们去见他。”
沈长风握住谢锦词的手,快步往马厩而去。
半个时辰前。
今夜落雪。
赵府的灯笼似乎比从前更加红艳,游廊中的侍女往来不绝,含羞带怯地谈论太子的英姿。
一辆马车缓缓停在赵府后门。
车帘掀开,一名婢女率先走下来,裹紧了身上的棉衣,嘴里疑惑道:“小姐,这么冷的天儿,傅公子约您来赵府作甚?不是应该约在瑢韵轩吗?”
暖黄光晕从车窗中透出,沈思翎身着鹅黄对襟夹袄,下配浅杏红流苏裙,略施薄粉,含羞带怯地朝窗外张望。
她看着灯下落雪,漂亮的眼眸微微弯起。
这几日她去瑢韵轩,每次都找不着傅听寒,今儿个好不容易他主动约见自己,她自然是极高兴的!
珠圆玉润的小美人,无忧无虑,满眼欢喜地下了车,踏入赵府后门。
赵府前院。
几十个小厮和护院倒在血泊中,尸体渐渐冰凉。
高大俊美的少年,面无表情地立在雪中。
手里的长刀锋利无匹,刀刃还在缓慢滴落粘稠血珠。
他身后,姜束一袭布衣纤尘不染,笑如春风,“不愧是流着皇族血液的大梁男人,即使没有好好学过功夫,这身手也不算差了。去吧,去取赵知州和赵继水的项上人头。有了这两样东西,大梁皇廷会承认你的实力。”
傅听寒沉默片刻,咬牙:“就算你不说,我也会杀了这两个人。”
岳老给沈长风的名单上,赵家首当其冲。
姜束微笑,“那就快去吧,说不定,还会遇到你意想不到的惊喜。”
傅听寒握刀的手紧了又紧。
他最想杀的,是背后这个来自狄国的男人!
只可惜他实力远远不够。
他需要强大,无与伦比的强大!
目光凛冽,他毫不犹豫地提刀往赵知州的住处走去。
……
梅园北侧,清雅僻静的小院,烛火葳蕤。
屋子里燃着炭,暖意四盈,虞倾萝刚沐浴完,穿着牙白寝衣,坐在妆镜台前擦拭湿发。
外面格外寂静,她甚至能听见烛火燃烧时的刺啦声和窗外的落雪声。
她觉得这个夜晚非常惬意舒服,直到某种液体洒上她的花窗。
她抬头望去,檐下风灯朦胧,溅洒在花窗上的液体,粘稠猩红,不是血液又是什么?!
随着“砰”一声响,高大的人影生生撞破窗户!
虞倾萝呆呆看着那个高大而血肉模糊的人影,不敢置信地尖叫出声:“哥哥!”
她想去扶赵继水,却被男人狠狠推了一把。
赵继水强撑着爬起来,细铠上早已裂开长长的几道口子,“倾萝,快躲起来!”
“哥哥,你受伤了,发生了什么?!外面有谁来了吗?!”
虞倾萝想要查看他的伤势,却再次被男人推开。
“躲起来!不论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不要回头!”
看着少女含泪的秋水瞳眸,赵继水露出从未有过的深情与认真。
他哑声:“倾萝,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