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老太太品着茶。
大堂中落针可闻。
片刻,老太太抬眸,“宁家欺负我沈家,如今你大司马府也欺负我沈家……怎么,在你们眼中,我沈家竟没个做主的人了?同为王孙贵族,同为大戎效力,老身倒是想面见皇上,问问哪一条律例规定,臣子之间可以相互欺辱?!”
桂嬷嬷微微一笑,目光落在谢锦词身上。
她眼底闪过杀意,嘴上却道:“老太太误会了。我们小姐从来宽宏大量,虽然嚷嚷着要杀谢姑娘,但哪里能下得去手?左不过是让她为奴为婢地伺候着,以偿罪过。”
谢锦词笑了。
她坦坦荡荡地落座,“我不曾害过风姑娘,凭什么要我去弥补她?”
谢晚筝咬牙切齿,“你不曾动手,但你的婢女却动过手!我记得清清楚楚,你身边有个能吃毒蛇吃毒蝎子的黑衣侍婢,那晚摸了我一下!肯定就是她对我动的手脚!”
谢锦词端起热茶。
她当然知道是惊雪下的蛊。
谢晚筝的性子,她太过了解,之所以安排这一切,就是为了等今天,等谢晚筝亲自送上门来!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风存微,想要从他的容貌里寻出一丝亲人的影子。
谢晚筝得意,“你是不是无话可说了?谢锦词,你有本事就把她喊上来,咱们当面对质!”
惊雪来到大堂上,在众人面前站定,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呵欠。
余光瞥见谢晚筝,她惊喜地凑过去,“你是不是又给我带毒虫吃了?那晚你带来的毒蛇和毒蝎子味道极好,我跟你说,下次你别绕远路把它们放进我们姑娘的房里,直接送到我手上就好!”
她噼里啪啦说了这一番话,在场众人个个儿人精似的,立即明白事情的真相。
肯定是风姑娘想害谢锦词,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害的自己丢了一条腿!
谢晚筝面目扭曲!
她一把推开惊雪,“你胡说八道什么,什么毒蛇毒蝎子,我根本就不知道!”
众人脸色各异。
她刚刚还说谢锦词身边有个能吃毒蛇毒蝎子的婢女,现在又突然改口,谁信?
风存微甚至毫不客气地笑出声,“真是蠢哭了……”
惊雪满脸无辜,“就是你送来的啊,你不信?那蛇胆我大约还没消化掉,你别急啊,我现在吐给你看!”
她一手揪着谢晚筝,对着她的脸努力作呕:“呕……呕……”
虽然什么都没吐出来,但可把谢晚筝恶心坏了,尖叫着把她推开,恨不得马上去洗脸!
她们闹腾着,谢锦词的目光却再次悄悄落在风存微身上。
自打知道身世以后,她就悄悄搜集了有关大司马府的消息。
大司马风启焱膝下有三儿一女,唯一的女儿便是她远嫁江南的娘亲。
大舅舅的儿子名唤风存微,也就是当今的司马府世子。
谢锦词紧紧攥着绢帕,眼眶湿润。
坐在她对面的年轻男人,是她的亲表哥。
并不是谢晚筝的……
风存微注意到她的视线,下意识望过来。
却瞧见女孩儿极快避开视线。
他心中奇怪。
但更奇怪的,是他对这个女孩儿的感觉。
仿佛他们天生就很亲近,仿佛他们才是兄妹。
这是风晚筝,从不曾给过他的感受。
桂嬷嬷不知看出了什么,忽然脸色一沉,“世子殿下,你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哟,这是在闹什么?”
轻灵嗓音响起。
花怜扶着知儿的手,一步一摇曳地踏进大堂。
她朝风存微嫣然一笑,“听闻风世子驾临沈府,特来瞧瞧。世子俊美非凡,与你妹妹的容貌倒真有三分相像。”
风存微瞥了眼谢晚筝。
得了吧,就那副尊荣,如果他跟她有三分相像,他可以直接拿豆腐撞死了!
花怜朝江老太太福身行礼。
目光接触间,老太太轻蹙眉尖,无可奈何地点了头。
风家找上门算账,为保谢锦词,必须昭告她的身世了。
花怜起身,笑容妩媚,“世子在看谁?你妹妹好端端坐在你对面,你看那个女人做什么?”
谢锦词呼吸一滞。
风存微同样愣住。
谢晚筝眼睛瞪得溜圆,“你们在胡说什么?!谢锦词怎么可能是我兄长的妹妹?!乳娘,沈家人是不是疯了?!”
桂嬷嬷咬牙切齿,安抚般轻轻按住她的肩,冷眼盯向江老太太,“莫不是你们想替谢锦词逃脱罪责,所以才想出这个馊主意?我们大司马府跟你们沈府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谢锦词怎么就成了世子殿下的妹妹?!”
风存微轻摇折扇,眯起眼睛打量谢锦词。
越看,
越喜欢呢。
视线扫过桂嬷嬷和谢晚筝,他笑容更盛,“当年祖父派人从扬州接回外孙女儿,我瞧着就不喜欢。莫不是……接错人了?”
“世子殿下,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晚筝是你妹妹,你怎么能向着外人?!他们红口白牙,人证物证都没有,你也能信?!”
“人证,我们当然有!”
清脆柔美的声音响起。
众人望向大堂外,沈思翎领着一个婆子跨进门槛,“祖母、世子殿下,锦词的确是大司马府的姑娘,秋嬷嬷就是人证!”
秋嬷嬷原本是平轩伯爵府前任伯爵夫人风茗烟的贴身嬷嬷,后来风茗烟故去,她就请辞回了乡下老家,谢锦词早预估到今日这一出,所以特地派人请她来了临安,替自己作证。
(风茗烟:词儿生母,很久很久之前,文中提到过一次。)
秋嬷嬷在大堂上跪下,哭着把事情说了一遍。
当年她离开伯爵府时,谢锦词才三岁,她实在没有想到,谢晚筝他们二房的人竟敢发卖了谢锦词!还敢把谢晚筝送去大司马府冒充谢锦词的身份!
风存微脸色急剧变化。
桂嬷嬷冷笑,“你们随便找个人就说是证人,真是贻笑大方!”
谢锦词眉眼平静,“除了秋嬷嬷,还有别的证人。”
“谁?”桂嬷嬷眉眼含刀,“谢姑娘,你可别为了飞上枝头变凤凰,就胡乱捏造是非!”
“平轩伯爵府,府上任何一位资历超过七年的下人,都可以证明我谢锦词究竟是谁的女儿。当然,除非你们做贼心虚,卖掉我之后,把府上的下人一并清理。更何况……”
少女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更何况,就这张脸,无论如何都比谢晚筝来得更有说服力吧?我瞧着,谢晚筝和你桂嬷嬷倒是有几分像。”
“胡说八道的贱人!”
谢晚筝尖叫起来,拄着拐杖冲到谢锦词跟前,用拐杖使劲打她,“什么平轩伯爵府,什么当年发卖了你,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就是想抢走我的一切!你害我没了腿不说,你还想抢我的身份!”
谢锦词握住拐杖。
小脸清寒,她稍微一推,谢晚筝就狼狈地跌倒在地。
她冷声:“堂姐,究竟是谁抢了谁的一切?”
桂嬷嬷心疼地去扶谢晚筝,“你们随随便便找来一个人,就可以空口胡诌吗?!大司马府可不是你们沈府得罪得起的!”
“是吗?”
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踏进门槛。
来人青衣雅致,桃花眼尾朱砂色艳,薄唇勾一弯浅笑,秾艳不可方物。
他慢悠悠从怀中掏出一枚羊脂玉镯,不待念出上面的诗,风存微已然失声:
“这是先帝御赐祖父的镯子!”
他心头泛冷,瞥了眼脸色苍白的桂嬷嬷,“好一个平轩伯爵府,你们好大的胆子!”
谢晚筝临近崩溃,却仍旧嘴硬,“乳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谢锦词是大司马府的姑娘,那我呢,我是什么?!”
桂嬷嬷搂着她哭,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半个字。
风存微瞥了她们一眼,“你是什么,想来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风晚筝,呸,谢晚筝,我不多话,但我会带你们一道回上京,在祖父面前把一切说清楚。”
一番闹剧,终于落下帷幕。
……
漾荷院。
已是深夜,谢锦词坐在窗前,沉默着剪断半截烛芯。
风存微发了话,允许她在临安过完上元节。
上元节后,就该回上京了。
她趴在小佛桌上,指尖轻触过窗台上的古玩摆饰,思绪紊乱如麻。
窗外落了夜雨。
打在芭蕉上,窸窸窣窣叫人心烦。
梨白敲了敲门,温声道:“小姐,老爷赶回来了。”
沈腾推门进来。
他乃琼川知府,常年不着家,因为繁忙,今年甚至都没能赶回来过年。
他在谢锦词对面坐下。
伸手替女孩儿捋开额前碎发,男人笑容无奈,“早知此事瞒不了几年,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词儿……沈家,永远是你家。”
谢锦词坐起来,笑容端雅,“这些年,义父好歹给了我一个家。”
话音未落,鼻尖却已开始发酸。
她抬袖捂住眼睛,“此去上京,山高路远,我舍不得义父……”
沈腾笑了笑。
“傻孩子,我又何尝舍得你?”
他望向黑黢黢的窗外,“好在,我已经收到调任文书,很快将会去上京任官,届时整座沈府都会迁至上京。词儿,即便你去了上京,也永远会有一个沈家,为你敞开大门。”
江南的正月非常热闹。
翌日天晴,谢锦词换了身新袄子,带着风存微离开长安巷。
亲也算是认了,在兄长的强烈要求下,谢锦词欣然应允带他逛一逛临安城。
来自上京城的世子,看什么都稀罕。
“要说江南最稀罕的,还是美人。”他笑眯眯地轻摇折扇,“小妹,你跟我仔细说说,你那位四姐姐可有心上人?我昨儿对她一见倾心,彻夜相思辗转反侧,真是苦煞我也……”
他说的是沈思翎。
谢锦词瞅他一眼。
她这表哥可真是个活宝。
不去勾栏院里唱曲儿,简直屈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