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陆离好意提醒后,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清脆稚嫩的嗓音:“五公子,请等一等!”
他闻言停下脚步,侧目看向身后欲言又止的小书童。
谢锦词讪讪:“那个……出门之前,公子忘记给我银子了……”
她越说声音越小,小脸涨得通红,因着涂了茶油,并不能看出来。
沈陆离看着她,并不言语。
谢锦词只得咬牙,“五公子可否先借我一些钱?等我从铜雀楼买了午膳回来,马上……”
她后面的话还未说完,沈陆离便递了一个钱袋过来。
少年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淡声道:“无妨。”
谢锦词忙把钱袋接过来,一个劲儿地道谢。
沈陆离微微颔首,“别误了时辰。”
……
从铜雀楼买回麻椒鱼头和清蒸三鲜瑶柱,谢锦词整个人都累瘫了。
初冬凉寒,她却跑出了一身薄汗。
顾不上歇息,她把食盒搁在圆桌上,又匆忙跑进内室去喊小哥哥起床。
原本时间就有些仓促,沈长风那厮还赖了会儿床才慢悠悠起身。
用膳时,谢锦词有气无力地趴在桌边,一双圆眼睛极为不满地盯着沈长风看。
姿容雅致的少年,慢条斯理地挑着鱼刺,笑意温温道:“小词儿这般看我作甚?莫不是觉得你哥哥我睡一觉起来,变得更好看了些?”
谢锦词控诉道:“小哥哥做了什么,想必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
沈长风挑眉,“哦?愿闻其详。”
“你明知这两道菜是铜雀楼的,却不提前告知我,这是其一!”
小姑娘猛地坐直身体,怒气冲冲地拍了下桌面。
无奈她力气太小,桌子只轻轻闷响了声,听着不像是特别生气,反而有些委屈。
“你吩咐我出去买午膳,却不给我银子,这是其二!方才喊你起床,我都说了时间紧迫,你却依旧慢吞吞的,这是其三……”
“停一下。你没有银子,这菜是如何买回来的?莫非……小词儿与那铜雀楼达成了什么不可描述的协议?”
少年笑弯了桃花眼,清冽嗓音悦耳动人。
可说出来的话,却永远都是那么气人!
谢锦词瞪着他,“银子我是问五公子借的,共花了四两半,小哥哥赶紧把钱给我,我好还给五公子!”
“小词儿真是蠢,找谁借钱不好,偏偏找我那穷得要死的五弟借。”
少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饱含笑意的桃花眼底划过一抹暗色。
“对面住的陆二,乃临安城首富,腰才万贯、出手阔绰。还有住在东厢房的周敬轩,家底殷实,又是家中嫡长子……啧,四两半,那岂不是要了我五弟大半儿的家当?小词儿真下得去手。”
谢锦词一愣。
她想起在铜雀楼结账时,好像的确从钱袋里拿出了大半银钱。
当时她赶时间,并没有在意这么多。
小姑娘从怀中摸出钱袋,伸手捏了捏,极为干瘪。
她突然有些后悔找沈陆离借钱了。
她抬起湿润鹿眼,焦急道:“小哥哥,你赶紧把那四两半银子给我吧!”
沈长风放下筷箸,长腿交叠着往凳子上一翘,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直到小姑娘快要急哭时,他才笑眯眯道:
“小词儿自己借的钱,为何要我还?圣贤书里是这样写的吗?”
于是,谢锦词真的哭了出来。
她一边小声抽噎,一边抹着眼泪,好不可怜。
“小哥哥……你,你不能这样……不能……”
“好端端的,妹妹哭什么?”
“呜呜呜……小哥哥你给我银子啊……”
“别哭了,若是被旁人听见,还以为我怎么你了。”
“呜呜呜……银子……四两半啊……”
“操!不准再哭!”
沈长风心生烦躁,骂了句脏话。
谢锦词瘪着嘴,委屈得不得了,却是一个音节也不敢再发出。
少年揉了揉眉心,“妹妹可知错了?”
小姑娘眼眶红红,细软的长睫上还挂着几滴晶莹泪珠。
却咬着下唇,倔强地摇了摇头。
她不认为自己有错,错的人是小哥哥。
少年脸色一沉,桃花眼底骤然浮现冷意。
谢锦词被他的眼神吓到了,却仍旧不肯屈服。
她起身,倔强地与他对视,稚嫩嗓音铿锵正义:“小哥哥本就应该把钱还给五公子!”
沈长风盯着她,“你过来。”
谢锦词缩了缩脖子,又掉下几颗眼泪,“我不……”
少年没了耐心,长臂一伸,揪住小姑娘的衣领,硬生生把人拽到跟前。
他逼近她,嗓音凉凉:“知不知错?”
谢锦词的背磕在桌沿上,有些疼。
她轻蹙细眉,眼含泪水,噘着小嘴哽咽道:“我、我……我哪里有错?”
说完,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像不要钱似的流个不停。
沈长风实在忍受不了她哭哭啼啼的样子,看着就心烦。
他揪住她的头发,毫不怜惜地将那颗小脑袋按进自己怀里。
“哭哭哭,你就这么爱哭鼻子?!”
少年将人揽在身前,双臂紧紧禁锢着,不让她动弹分毫。
“妹妹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好,那我便仔细与你说一说,你最好把每个字都听进去,记在脑子里!
“你不该问沈陆离借钱,这是其一。你不该催我还钱,这是其二。你不该因为我不还钱而哭成这副丑样子,这是其三。
“你要时刻记住,我才是你的主子!你需要的东西,只能问我要!你为了沈陆离那四两半银子而哭,显然是胳膊肘往外拐。作为婢女,你的眼里心里,只能装着我沈长风的利益得失!可记住了?!”
谢锦词吸吸鼻子,瓮声道:“小哥哥,你不讲道理,你这样太霸道了……”
“呵呵,霸道?”
沈长风抚摸猫儿般顺着小姑娘的细背,一双桃花眼凌厉幽深。
他勾唇,低低道:“小词儿莫非忘了?你的卖身契还在我手上,一日为奴,终身为奴,你若不一心一意替我着想,我不介意再把你送去那勾栏院。”
提到勾栏院,谢锦词不由得想起那日被王柏川强行拖进倚翠栏的经历,不禁瑟缩了下身体。
她好不容易从勾栏之地脱身,又怎能再回去?!
不!绝不能回去!
“我……我听小哥哥的就是了!我再也不胳膊肘往外拐了!”
顾不得许多,小姑娘连忙表态,语气真挚又诚恳。
沈长风满意了,揉着她的头发,温声:“乖,听话的小女孩,才让人怜惜……”
“小哥哥……”
谢锦词悄悄抬头,瞄了眼少年的脸色。
“嗯?”
“四两半银子……”
“要么不还,要么小词儿自己还。”
“……”
所以折腾了半天,小哥哥还是不肯掏钱!
谢锦词觉得心好累啊……
……
未时六刻,甲一班。
谢锦词背着书囊,跟在沈长风身后踏入晋诚斋。
清一色的黑胡桃木矮案几端正陈列,纵三,横五,规矩而庄重。
夫子的书案正对着门,乃是上乘的小叶紫檀木所制,案上文房四宝俱全,古朴典雅。
沈长风在第三列第四排坐了,谢锦词也跟着落座,从书囊里拿出几本经史子集摆在他面前。
案几又长又宽,足以容纳两人。
这个时辰,夫子还没来,斋中闹哄哄的。
有人温书,有人交头接耳,有人品着点心吃着茶,甚至还有人对着方小铜镜搔首弄姿……
谢锦词坐得极为端正,一双鹿眼新奇地打量周遭。
沈陆离坐在第一列第二排,周敬轩坐在他后面。
与小哥哥同住一个院子的有三人,如今见着两个,谢锦词下意识地开始找第三个。
统共就十五张案几,她寻了个遍,也没瞄见陆景淮,倒是第二列最后一排的位置上空落落的。
大概是陆景淮逃学了?
小姑娘若有所思,忽然脑袋上挨了一记爆栗。
她吃痛地捂着脑袋,扭头瞪向沈长风。
青衣少年笑意温温地翻开一本经书,“夫子来了,小词儿要好好听课才是。”
话音落下,年近不惑的童夫子手执戒尺姗姗而来。
不知谁喊了句:“钱佳人,别再照了!你要不要再抹点粉啊?哈哈哈!”
满斋哄笑。
拿着小铜镜的粉衣少年翘着兰花指,细声嗔道:“好你个江照昀,竟带头笑话人家!你们真讨厌!”
江照昀捏着鼻子学他说话:“你们真讨厌!”
钱佳人看向后排,目光盈盈,落在沈长风身上,“哼,还是覆卿好,从不和你们一起笑话人家,人家最喜欢覆卿了!”
又是一阵哄笑。
谢锦词也忍不住捂嘴偷笑。
啪!啪!啪!
戒尺在小叶紫檀木书案上重重敲了三下,童夫子横着眉道:“都住嘴!”
偌大书斋,这才安静下来。
经史课,即经、史、子、集四类文化典籍的教授与学习。
童夫子先是给学生们念了一段书文,而后讲解其义,最后让学生们熟读背诵。
谢锦词十分珍惜进书院学习的机会,夫子所讲的每一句话,她都听得专心致志,偶尔在书页上圈点勾画。
冬日的阳光穿过镂刻云纹的竹幕,落在案几上,亦落在小姑娘安静认真的侧颜上。
小小的书童,身穿古旧青衣,姜黄茶油遮掩了她原本白皙的脸颊,却遮不住她眼里璀璨的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