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坊喧艳如旧。
谢锦词穿梭其间,却毫无游赏的心情。
一想到她接二连三卖给傅听寒的图纸都只换得寥寥几个钱,她满腔的愤怒与委屈,沸腾得简直快要溢出来。
第一次见傅听寒,她对他的印象并不太好,但是经过后来的相处,她也渐渐接受了他无拘无状的行事作风。
然而她诚心诚意地与他做生意,他却拿她当傻子!
小姑娘越想越生气,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瑢韵轩门口。
她气鼓鼓瞪了眼高悬的牌匾,撩起袖子直往里冲。
装饰典雅的大堂,安静得出奇。
她环顾四周,没有看见傅听寒的身影,正准备上二楼,一道细弱声音胆怯地从角落里传来:“小公子,你是来买玉器的吗?”
谢锦词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模样清秀的女孩儿从高大的博古架后面探出身子,手里拿着一块滴水的抹布,腼腆地瞧着她。
谢锦词冲她友好一笑,“你是这儿的伙计?”
女孩儿局促地咬着唇,犹疑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谢锦词若有所思,便又听她小声问道:“小公子需要什么玉器?我,我可以……”
似乎是格外紧张的缘故,她结巴许久,一张脸憋得通红,愣是没把一句话说完整。
谢锦词明白她是想替自己介绍玉器,摇了摇头,解释道:“我不买玉器,我来找傅公子,他在楼上吗?”
“他不在!”
女孩儿回答地异常迅速,神色也多了几分莫名的紧张。
谢锦词歪了歪头,细眉轻轻蹙起。
女孩儿不安地捏着抹布,“公、公子说……不管谁来找他,都不能说他在楼上……”
谢锦词:“……”
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女孩儿连忙摆手,“不是的,公子没有说……我的意思是,公子不在!他说他不在楼上!”
谢锦词:“……”
“唉,果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户小姐啊,活计做不好,接待客人也不会,照你这般下去,何时才能还完银子?依我看,不如我跟你回府一趟,直接问你爹娘取来银子,岂不是省时又省事?”
慵懒嗓音从楼梯处响起,傅听寒肩披墨蓝绣羽鹤氅,手执赤金缠丝的细烟枪,正满脸无奈地步下楼梯。
女孩儿听得这番话,顿时惊慌失措,“不行!不能让他们知道!公子,我一定好好给您干活,欠您的银子总会还上的!”
傅听寒吐出一口烟,勾唇痞笑:“你打碎的,可是价值百两的翡翠玉砚,若是按每月一两银子算,你得给我干多少年的活儿啊……你耗得起,我可等不起。你赶紧把地板擦完,我这就跟你回去拿银子。”
“我、我不是故意打碎的……”
女孩儿急红了眼,欲言又止地望着那风流俊俏的少年。
谢锦词从他们的对话里大概了解到事情的前因后果。
女孩儿不小心打碎了店里的玉器,因着没钱偿还,于是被傅听寒扣留下来做苦力。
虽说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欠钱的只是个年纪幼小的姑娘啊,傅听寒至于如此逼迫、不留余地吗?
谢锦词同情地看了眼瑟瑟发抖的女孩儿,忍不住出声为其打抱不平:“傅公子,纵然她欠你银子,可你也不应当这般对她啊!”
傅听寒笑眯眯地看向她,“阿锦,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她欠的是我,又不是你,还是说,你愿意替她还上这笔银子?”
“我……”
谢锦词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荷包。
干干瘪瘪,空无一物。
角落里的女孩儿,勉强挤出一抹笑,“小公子,谢谢你……其实傅公子也没有说错,毕竟是我打碎他的东西在先,我、我可以干活弥补的!”
“你唤她什么?小公子?哈哈哈哈……”
傅听寒像是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扶着腰笑得停不下来,“我看你俩年纪相仿,又如此惺惺相惜,不如今日在我这瑢韵轩拜个把子?结为姐弟得了!哈哈哈哈……”
女孩儿被他笑得窘迫,神色中带着几分迷茫,实在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来客一身书童扮相,她唤一句小公子,有什么不妥吗?
谢锦词见她都要快哭出来了,瞪了眼傅听寒,细声安抚道:“你别怕,我同你一样是女孩子,只是因为某些缘故,不得不装扮成这样。”
女孩儿眼睛亮了亮,走出几步想要靠近她,考虑到手上还拿着湿漉漉的抹布,又讪讪退了回去。
她小心而真诚道:“我、我叫沈思翎,你呢?”
谢锦词眉眼弯弯,“我叫锦词,谢锦词。”
说完,她愣住,而后立即捂住嘴巴,戒备地看向一旁的傅听寒。
傅听寒揶揄回望她,抽了口烟,笑道:“呀,你的名字里还真有个‘锦’字,我这般未卜先知,都可以去外头抢抢那黄半仙的生意了。”
谢锦词羞恼地瞪着他,脑中灵光乍现,猛地想起自己来瑢韵轩的目的。
她双手叉腰,鼓着腮帮子愤愤道:“傅公子,这段时日我卖了你四张图纸,你统共给了我一两银子加一个钱,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傅听寒心里一惊,差点被烟呛到,不过他掩饰得很好,面上痞笑如旧,一丝破绽也看不出来。
“阿锦说得是哪里话,我诚心与你做生意,又怎会痛到良心?”
“你!都这个时候了,你还骗我!钱公子看过我的图纸,他说我画的那支荷花步摇,值五十两银子呢!不,是七十两!”
小姑娘越说越生气,越说越委屈,要不是她从没打过架,她真想扑上去把这黑心商人给胖揍一顿!
“咳咳,是吗……那个娘娘腔,啊呸,钱公子,真是这样说的?”
傅听寒用咳嗽掩盖住心虚,佯装自然地别过脸,“说不定是那人为了讨好你,故意说出这般抬举的话呢……”
谢锦词咬牙切齿,“傅公子!”
傅听寒被她那双干净却盛满失望的眼睛看得颇为难受。
最终他败下阵来,服软道:“哎,算我错了好不好?我这不是顾及着你年纪小,怕你拿着那么多银子不安全吗?”
小姑娘脸上的表情告诉他,她并不相信这一套说辞。
傅听寒捏了捏眉心,“行行行,我把差你的银子补给你,这总行了吧?”
反正沈长风不在,他可以偷偷把银票塞给小姑娘,此事天知地知,唯有沈长风不知。
嗯,行得通!
他在怀里摸索一番,寻出一叠银票,边数边道:“四张图纸,按每张七十两算,呃……共计二百八十两。喏,拿去吧,回去记得藏紧些,千万别被你家公子看见了。”
后面那句话,本是他心里所想,没想到竟顺口给说了出来!
他忙去观察小姑娘的神色,见她心满意足地接过银票,却在听了他的话后,小鹿眼里浮现出深深的思量。
他飞快想出许多种对策,权衡利弊分析取舍后,一本正经地抽了口烟:
“我的意思是,当心你家公子见钱眼开,把你的银子全贪了!他是哪种人,你难道不了解吗?”
谢锦词小脸严肃,认真思索了一番,没有接他的话,但心里却十分赞同。
她看了眼角落里的沈思翎,“她欠你多少银子?”
傅听寒眼尾一挑,“哦?阿锦真的打算替一个不相干的人还钱?”
沈思翎心中一阵感动,但还是摇了摇头,“锦词,多谢你的好意,可我真的还不起这笔银子,你若替我还了,我……也没钱给你。”
“没关系,你不用还我!”
谢锦词落落大方,“你敢作敢当,这一点很让我敬佩。我替你解决这个麻烦,其实是想和你交朋友!”
“和我……交朋友?”
沈思翎目光闪烁,又喜又怯地望着她,“锦词,你说的是真的吗?我……一个朋友都没交过呢。”
她患得患失的惊喜模样,让谢锦词生出一种同病相怜之感。
她在沈思翎身上,看见了自己从前的影子。
以前在扬州,她又何尝不是无友相伴、孑然一人?
书童打扮的小姑娘,咧嘴一笑,走上前真诚地握住她的手,“从今天起,谢锦词和沈思翎,就是好朋友了!”
沈思翎轻轻翘起嘴角,“锦词……谢谢你!”
“停一下,停一下!”
傅听寒斜靠在柜台上,晃了晃手中的烟枪,“你俩还真当瑢韵轩是菩萨庙啊?一个是沈府贵女,一个是沈府婢女,门不当户不对的,若真在我这里义结金兰,岂不是要折煞店里的财运?”
年纪相仿的两个女孩,得知彼此的身份后皆是一惊。
谢锦词忍下疑惑,抬眸看向傅听寒,“还请傅公子告知,思翎打碎的翡翠玉砚究竟需要赔偿多少银两?”
少年桃花眼弯起,尽显风流,“既然阿锦执意要做这个好人,那么我就给你打个折,一口价,一百八十两,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谢锦词瞄了眼沈思翎,用眼神询问她这个价格是否合理,后者紧握抹布,轻轻点了点头。
傅听寒郁闷地抽了口烟。
他和词儿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诚信之桥,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崩塌了。
都怪沈长风!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坑人家?
明明是一颗极为重要的棋子,不好好供在手心里也就罢了,怎么能坑人家?!
那厢谢锦词迅速数出一百八十两银票,毫不犹豫往前一递。
傅听寒收下银票,讪讪瞧她一眼,“阿锦,下回你画了图纸,还卖给瑢韵轩吗?”
“傅公子,事不过三,而你骗了我四次!”
小姑娘脊背直挺,掷地有声,看也不看他一眼,牵着沈思翎一同离开。
傅听寒看着她们小小的身影手牵着手走远,低喃自语道:“与其回到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沈府,还不如留在瑢韵轩擦地板呢……”
他姿态娴雅地把玩着烟枪,正要转身回二楼,一名女子踏进店门,轻声询问:
“老板,不知你这店,可接修补玉器的活计?”
傅听寒盯着那面若芙蓉,却满身风尘的女子,桃花眼眯了眯,客客气气道:“自然是接的。不知姑娘要修补何物?”
女子走到柜台前,从袖中取出一方整齐折叠的丝帕。
层层揭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支断裂的碧玉芙蓉簪。
傅听寒收起烟枪,眼底掠过一抹深意。
这支玉簪,可不就是出自瑢韵轩吗?
他记得当时是沈长风问他要了去,好像……送给了一个叫做南蓉的婢女。
啧,他那好表哥的烂桃花,不是一般的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