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骄阳如火,金陵城大街上已经有人挑了新采摘下来的菱角、莲蓬兜售。
薛蟠听许玉珩、黎碧舟二人之乎者也地说话,纳罕道:“琏二哥也能跟他们两个这么你也之乎者也,我也之乎者也?”正在心里嘀咕,忽地路过贾家铺子,望见铺子门上的封条还贴着,又路过自家铺子,望见自家素来生意兴隆的铺子门前,也是门可罗雀,心道就连他们家也被连累了?一路听街上人嘀嘀咕咕,虽没听清楚,但看那模样,显然是正在说昨儿个贾家里发生的荒唐事。
到了贾家老宅门外,就见老宅门外热闹得很,来来往往的,都是些各家体面的下人。
“黎大爷、许大爷、薛大爷来了。”正送客的赵天梁望见这三位过来,立时叫人来迎接牵马,又叫人去说给贾琏听,望见许玉珩还带了厚礼来,再次叫人来接应。
“你家大老爷可还好?”黎碧舟问。
“回黎大爷,老爷昨晚上吃了碗鱼籽粥,今早上听二爷讲着笑话,又吃了大半碗粥。”
“你家二爷呢?”
“二爷却没闲着,一怒之下扣住了二老爷、二太太的人,又要顾着老爷,又要审问是谁谋害老爷,四更天才睡下。”
黎碧舟、许玉珩点了点头,与薛蟠一同进去,只瞧这贾家老宅就如换了一番天地般,虽还在贾代善的孝期里,个个脸上却也浮现出一抹遮不住的笑意,尤其是来来往往的下人手里抬着装在玉盆中的牡丹、芍药、芙蓉,盛在瓷缸里的白莲、红莲、碧莲,朵朵鲜花更给这昨儿个才办丧事的老宅增添了几分生机。
“哪里来的这么些花朵?”许玉珩好奇地问。
赵天梁垂着手跟在后头道:“这是王三老爷打发人送来的,王三老爷说老爷身子不好,长闷在屋子里,身子越发好不得了。该叫他赏一赏这些花朵,开开怀。”
黎碧舟、许玉珩、薛蟠都不知王子胜此举是因为十八反的缘故,都当王子胜是为活埋贾赦的事心虚,黎碧舟、许玉珩冷哼一声,薛蟠因是外甥,跟着惭愧得不行。
随着那些花朵进了贾赦院子,许玉珩先忍不住憋着笑起来。
却原来贾琏、迎春两个孝顺,瞧着今日风和日丽,特地搬出美人榻来,又叫人将五彩缤纷的花朵摆在榻边,那榉木刻西施浣纱美人榻上铺着锦褥、设着玉枕、放着绣被,又被群芳环绕,本是极雅致的,奈何上头窝着个头发胡子花白、老朽蜡黄的贾赦,实在是大煞风景。
“三位来了,有失远迎,勿怪勿怪。”贾琏匆忙地房里出来,手上拿着贾赦的药,出来后将药递给全福,便略整了整衣衫,也不客套就请黎碧舟、许玉珩、薛蟠在一旁边赏花边说话。
许玉珩不时瞄一眼美人榻上的贾赦,心道那蜡黄皱了吧唧的贾赦在,谁有心思赏花?但心知这是贾琏的一片孝心,不肯离着贾赦太远,匆匆给贾赦请了安,瞧贾赦哼哼唧唧地应了,就在一旁廊下的方桌边坐下,见方桌上恰放着几张描画着奇怪符号的纸张,纸张上又细细地写下,为何该用此符号,叹道:“琏二弟还有工夫做这个?”心下感动不已,暗叹若不是为他,贾琏怎会弄这个。
贾琏笑道:“先时不知被二老爷的人带去了哪里,心里惶恐,未免慌乱下做出错事来,就聚精会神地琢磨玉珩兄早先说过的标点符号,果然这么一琢磨,也不像早先那样惶恐了。”
“竟是这样。”许玉珩叹道。
黎碧舟接了清茶,轻轻抿了一口,见许玉珩口中赞叹连连,心道那标点符号四个字,不是贾琏先提出的吗?“迎春妹妹可好?母亲说,若是你这实在嘈杂,她便叫人来接迎春妹妹过去住两日。”
贾琏道:“大妹妹先因父亲病了,昨儿个略好了些,但也不好去打搅伯母。”说罢,就叫人去请迎春写了问候书信,待黎碧舟走时,请黎碧舟代为转给黎太太。
黎碧舟点了点头,便也去看贾琏誊写下的标点,看了也不禁连连为他的解释喝彩。
贾琏瞧着口说无凭,便提了笔,斟酌一番,在纸上写下“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谣指杏花村。”一句,又写下“清明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最后又是“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口说无凭,何不如拿着那标点试一试,瞧瞧看如何断句,可使得不使得。”贾琏便将笔放回原处,便将自己所写拿给黎、许二人看。
黎碧舟、许玉珩读了一通,先为那标点点头,随后又惊叹贾琏在短短时日,一手烂字便精进了许多,可见他在写字上费了多少工夫,对着杜牧的《清明》二人津津有味地看了半日。随后许玉珩也提笔,铁画银钩地写下一篇长赋,又在这赋上添加标点。
贾琏不曾读过这赋,也因这赋的寓意太过晦涩,通篇读下来还是不知所云,但他托着脸默默地凝眉看着,不时地点头做出惊叹状。
薛蟠也是一窍不通,他比不得贾琏会装模作样,于是不过一会,就无趣地抓耳挠腮,琢磨着如何引着许玉珩、黎碧舟、贾琏吃酒听戏去。
“蟠儿,拿着赋给老爷看去。”许玉珩瞧出薛蟠坐得不耐烦了,就将那赋拿给薛蟠,叫薛蟠去送给“临老入花丛”的贾赦。
薛蟠巴不得从这方桌边起来,接了那纸,也不耐烦看一眼,就向正在太阳地里眯着眼欣赏荷花的贾赦走去,“大老爷,您来瞧瞧许公子的字怎么样。”说罢,就将那纸递到贾赦手中。
贾赦的眼睛被太阳晒得昏花,许久才好了些,眯着眼睛凑近了去看,先啧啧称赞道:“好字……好字。”随后疑心自己眼花了,又挨近了去看,见这锦绣文章上多了些蝌蚪、圆圈、渔钩,登时又怒了,指着薛蟠连声咳嗽后,哑着嗓子骂道:“混账东西……竟敢在锦绣、锦绣文章上瞎胡闹……这文章是你能亵渎的?”
薛蟠无辜地挨了一通骂,偏贾赦病重又不能跟他一般见识,被喷了满脸的唾沫星子,不但擦不得,还要垂手听训,待贾赦骂累了,才敢回贾琏身边去。
“许公子何必害我?”薛蟠无辜地道。
贾琏却叹息道:“就连家父都如此,可见……”惋惜地将头摇了再摇,连贾赦这不大读书的老爷子都是这么个态度,可见那些死读书的儒家越发不会接受这些。
许玉珩蹙眉,素来不甚热情的黎碧舟此时却道:“前路漫漫,倘若连这点子勇气也没有,还不如回家醉生梦死呢。”
一句话,又激励了贾琏、许玉珩二人。
薛蟠虽知道许玉珩是有意叫他去贾赦那边找骂,但却不知,贾赦是先瞧见许玉珩的字便十分爱惜,待再瞧见字里行间的标点,就当是薛蟠胡闹点上去的,于是责骂薛蟠亵渎了锦绣文章。既然不知,薛蟠看贾琏似乎明白,越发在心里佩服贾琏,心道往日里人说这琏二哥跟他一般不喜读书,可如今怎瞧着琏二哥懂得很多呢?
到午时,贾琏请黎碧舟、许玉珩、薛蟠三人留下吃饭,饭后,许玉珩留下几本书叫贾琏好生翻翻,见贾政一房已经没了卷土重来的能耐,才与黎碧舟回家去。
“琏二哥好生厉害,那些个之乎者也,你竟然也那么精通。”没了许玉珩、黎碧舟,薛蟠顿时来了精神,偷偷碰了碰贾琏,低声道:“琏二哥抽空随着我去吃酒去,不消半日就回来了,耽误不了什么事。”
“毛还没长就成日惦记那些,你也不怕惹下什么官司来,叫人揪着官司狠狠地宰你一笔。”
贾琏的话,恰与昨儿个许玉珩说的相同,薛蟠打了个寒颤,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心觉黎碧舟、许玉珩话里言语无味,不及酒楼里那些篾片、女先有趣,于是讪笑着,又要告辞。
恰这时,全福拿了帖子来,说道:“二爷,那凤台县的梅县令又来递帖子了。”
“不必理他。”贾琏没功夫跟个跳梁小丑计较。
全福笑道:“不理他也好,我瞧着那梅县令八成连芝麻官都没得做了。何知府派人来说账目已经清算好,咱们的铺子开不开张并不妨碍案子了。咱们家的铺子今儿个就可以撕了封条、重新开张,至于咱们府太太置办的私产铺子,何知府说总归依着咱们贾家的家规,也要归到公中,不如他做主,改了那些铺子的契书,直接改上二爷的名。”
薛蟠此时还跟贾琏一起站在贾赦院的门房边,因传闻那些私产铺子是王夫人的,只得不尴不尬地恭喜贾琏。
贾琏听了,只是一笑,见薛蟠还要告辞,就指着他笑道:“原来只是陪着黎、许两位兄弟来呢,他们一走,你瞧见我这边有事相求,就立时也要告辞了。”
薛蟠拿着手向胸脯上拍去,震得腰上的扇囊、玉佩叮咚作响,“琏二哥也太看不起人,我像是那种人吗?”继而又问:“琏二哥说有事相求,又是什么事?”
贾琏道:“这事你也做不得主,你回家问一问薛姨妈亦或者你叔叔,就说我恳请你们薛家帮忙推荐几个精明的大掌柜。若有,我这厢就多谢了,若没有,那也无妨,不必太过挂怀。”
薛蟠想起原来贾家铺子里的人都在大牢里锁着呢,立时保证道:“不过是几个掌柜的,家里就养着不少呢,明后两日,就能将人给琏二哥送来十个大掌柜。”豪气万千地说完,又辞过了贾琏,出了门瞧见个芝麻小官在一顶轿子前愁眉苦脸转来转去,心道这就是那梅县令了,上了马就走开了。
“大爷这会子要去哪里松散松散?”跟着薛蟠的小厮嬉笑道。
薛蟠正待要说去翠红楼,忽地勒住缰绳,懊恼伸手在自己额头重重地一拍,自从他父亲去后,他又不懂经济世务,全赖家里的伙计老人帮扶才能叫薛家的买卖维持下去,如今,他满口答应贾琏要给他推荐大掌柜,他又往哪里去寻大掌柜去?又不肯拉下脸去回绝贾琏,更不敢去跟薛姨妈说,只得去了隔壁寻了叔父商议。
他叔父也不敢做了他们一房的主,只告诉薛蟠若再拒绝贾琏,少不得得罪了贾琏、贾赦父子;若答应了,短短两日,外头寻不来好的,只能给了自家的,一要折损了自家安身立命的买卖,寒了老人们的心,二就等同于跟王夫人、贾政翻脸,日后想和好,也不容易。
薛蟠听他叔父说的有理,在大街上游荡了半天不敢回家,想起王子胜都要讨好贾赦呢,更何况是他,如此断然不能回绝,可答应了,薛家怎么办?只觉自己竟像是没了乌骓马、虞姬的楚霸王,对着淘淘江水,再没了昔日的霸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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