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杂念在江雪真正落笔的时候也就消失了,变为了对书写本身的专注。
如果这样的集中力也没有,当年江雪怎样也不可能在欧阳询手下出师了。
麻仓叶王既然不要求江雪非得写欧体不可,她也就乐得不写了,一写欧体就想到石之轩,自找没趣,写写颜鲁公的颜体多好,方正君子,初见可敬,愈见可亲。
一篇颜体的《九歌》写完,江雪习惯性地在最末题了名,放下毛笔,招呼对方来看。
“麻仓君,你看这样呢?若是不满意的话,我回去再重写几幅,挑一个写的最好的送来。”
麻仓叶王一直在旁观看,此时稍微走近,草草扫过《九歌》正文,视线停在了最后的署名上。
“江书玉……雪姬名讳为雪,书玉何意?”
江雪听到这句话心里一咯噔,慌忙扭头,不当心之下差点把脖子给扭了,一手按着脖子低头看向纸上的墨迹,一看就心里叫糟。
平时还好,写信什么的她都记得写“江雪”,一要正正经经写字、尤其是拿来送人的字,她就习惯性地把“字”给写了上去,刚才都下意识地想要掏出印来盖,摸了个空才作罢。
她一时间迟疑起来。
“这个……这……”
麻仓叶王见江雪一脸为难,体贴地说:“看来是我问的唐突了,雪姬有什么难言之隐就当做没听见吧。”
“倒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如果对方咄咄逼人,江雪可能就会顶回去了,现在麻仓叶王这么客气,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反正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她摆摆手,笑着解释,“麻仓君也知道,男师女徒、女师男徒总是惹人注意,难免多些闲言碎语,我当年学书法的时候,师父对外称我是男徒,说‘雪’字太过女气,给我化名书玉,后来我索性当做了字来用。平安京中没有用字号的习惯,我也就从未对麻仓君提过。”
严格说来有身份的女子不但名不能外传,字也不能传的到处都是,不然哪里来的“待字闺中”这个成语,不过到底那是个江湖剑侠的世界,在外奔走扬名的贵女太多了,李秀宁、宋玉致,相比之下,她区区一个江书玉算什么。
“字吗?”麻仓叶王恍然大悟,他研习汉学自然知道姓名字号之别,笑道,“倒是没有想到雪姬有字,这样说来,是否应当称雪姬‘书玉’才好?”
江雪慌忙摇头,哭笑不得地说:“别为难我了,我朋友唤我‘十一’的都比唤我‘书玉’的多,或者直呼‘阿雪、雪儿’的也不少。”她想了想,补上一句,“也有人喊我‘雪雪’,不过也就一个人这么叫我而已。”
江雪此时的神情太过柔和,显然是想起了至交时不由自主流露出的亲昵依恋,那种纯然的信赖、发自内心的喜爱和下意识的维护都太过明显,这样温柔的情感使得她的声音也更加柔婉动听,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多听一会儿。
麻仓叶王微微一怔,被那一瞬间传来的模糊的心声与极为清晰的喜爱之情打动,竟起了探询更多的心——而他本已打算要和“藤原雪姬”保持着一个不会太接近的距离。
如果不更加接近,不投以更多感情,就不会失望,也不会痛苦。
正如先前她所想的那样,“藤原雪姬”或许是“麻仓叶王”唯一的朋友。
他不想失去这个朋友,可是,“江雪”每每展露出过去不曾显现的一面,让他忍不住想要了解得更多。
话说出口之后,麻仓叶王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做出了决定。
“想必那一定是雪姬很重要的人吧。”
“那是自然!”江雪毫不犹豫地回答,脸上的神情变得更加温柔,眉梢眼角都浸满了笑意,“苍苍是我最好的朋友——可以互相托付生命的挚友。我非常的……喜欢她。”
“互相托付生命……吗?”麻仓叶王沉吟片刻,不动声色地说道,“能够用这样的词语来形容,想必雪姬过去与苍苍小姐曾经有过生死一线的时候吧?”
“岂止啊……”江雪叹了口气,想到她和苍苍相识的地点,眼前就不断地闪过记忆的残像,说是百感交集也不为过,“我们……曾经一起走过了一段……常人难以想象的岁月。”
艾恩格朗特的风景掠过眼前。
她们曾经一层层走过的迷宫,一次次深入的丛林,冰原、深谷、熔岩、雪山,那真的是一段“没有时间可以浪费”的岁月。她们为了活下来而战斗,因为战斗而变强,因为想要活着回家而一再地投身到最危险的前线去。
苍苍出现之前,“狄俄涅”是鼎鼎大名的独行玩家,既不参加任何公会,也不和人组成固定搭档,虽然也认识了一些同为独行玩家的朋友和一些生活玩家,但她始终独来独往,拼命地练级,等级比桐人这个号称“封弊者”的家伙还要稍微领先一点。她什么也不信,什么也不敢信,每晚休息都要抱着手中的冰剑才能感觉到扭曲的温暖。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够撑到什么时候,或许哪一天她就会变成迷宫深处飞散的流光之一,成为攻略组中新的牺牲者,她不敢停下,不敢休息,强迫自己面对着怪物,不断地向前——如今回想,她就像已经拉到了极限的弓,随时可能断弦。
幸好命运没有抛弃她。
在“狄俄涅”将要精神崩溃的时候,她遇到了“苍苍”——那家伙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迷路到了迷宫深处,想要出去的时候因为打不过外面的怪物,只好可怜兮兮地躲在角落里,期盼会有攻略组的人出现。
然后,江雪就捡到了“苍苍”。
照理来说,带着一个拖油瓶会更加费力,但是,那时候江雪竟然感觉手中的剑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更轻、更快。
她带着苍苍从迷宫出来,后来,两人渐渐成了搭档——苍苍转了盾手,买了一面大盾,一开始筋力值不足都拿不起来,只能龟缩在盾后一动不动,简直就是在战场上搞笑的。
江雪想到当时的情形就想要笑。
“她……是个很可爱的人。总是充满活力,勇敢无畏,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绝望,即使一时沮丧也很快就能打起精神……”
麻仓叶王认真地听着,渐渐在心中描绘出了一个形象。
“我觉得……她就像是太阳,能够给身边的人带来光明和温暖。每次我难过的时候,只要看到她、跟她说上几句话,就会开心起来……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能够认识苍苍,能够和她成为朋友。”
江雪说到这里,忽然转头看向麻仓叶王,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闪动,满是兴奋。
“假如麻仓君能够认识苍苍的话,你也一定会喜欢她——没有人会不喜欢苍苍。即使一开始不合,最后还是会投降,就好像即使有人嫌日光刺眼,但若是太阳再不升起又会更无法接受。说起来,麻仓君就像是月亮一样,即使你在白天如何拼命想要隐藏,一旦天色暗下来,光辉依然会投向大地。”
而且心情变幻莫测,也颇像变幻的月相。
不过江雪把这句话咽回去了,她怕说出来的话,眼前的麻仓叶王就要上演脸色不变心情大变了。
麻仓叶王不料江雪会突然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愣了会儿才接话。
“我相信雪姬的朋友一定是极出色的人,你才会用太阳来比喻她。”
江雪特别开心地点头,随后有些遗憾地说:“这么一说,没办法让你见到苍苍真可惜啊。苍苍可有趣了,再平淡的生活中都能被她找出乐趣,以前有一次我们迷了路,她拿出一个本子,每天画着我们和附近景物的合影,振振有词地说万一我们记性不行,还可以翻翻画看有没有走回头路——可她画得都是什么啊,一直都在画我们站在树旁,每棵树都画的一个模样,最后居然不是根据树干模样而是根据树杈高度来判断的!还有一次去钓鱼,她力气不够,没握住钓竿,直接就进了水,回来的时候抱了几条鱼,跟我说大丰收。”
她是弄不明白了,也许换成苍苍的话,能知道为什么麻仓叶王同样的表情可以是完全不同的心情,说着说着会突然翻脸?
据说那个流沙的首领也是一个毛病,最后还不是死心塌地爱上了苍苍。
麻仓叶王心里生疑,微微皱眉问道:“雪姬的友人……在大唐吗?”
哪里在大唐……年代最近也是秦朝了。
江雪摇摇头,“见不到啦。”
秦尚在汉之前,更在隋唐之前。
麻仓叶王被这样的心声弄得有些茫然,更想起了江雪数次失言——她说起欧阳询总会称其“欧阳师”,心中自认那是她师父,按照年代计算,这已是不可能,还有更早之前她曾谈起诸子百家,那般如数家珍的模样着实不像后人从书卷得来。
“江雪”曾经去过另一个世界,曾经在平安京活过,如今再次回来。
雪姬提到龙神神子时曾说过,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梦。
如果……那并非单纯的感慨,而是一种隐语?
如果这所有的经历对于“雪姬”而言都是“梦”,她就是在梦中度过着不同的人生,窥视着过去、现在和未来。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是存在的,只是已经几百年没有出现过了。
——在梦中观测大千世界的占梦之人,尊称“梦见”。在浩瀚如烟的无数世界中行走着,在梦中清醒,在现实中沉睡,在一次次的梦里入睡醒来。
梦见的每一次占梦都是看到了梦中那个世界的结局,对于常人而言,这只是一个“预言”,但那可能已经是梦见在梦中经历过的一生。
若是如此,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雪姬之所以能够跨越时间的长河、无视空间的阻隔,在数个世界漫步,只有一个理由——她是梦见,这里对她而言也是一个梦,她在这里扮演着星之一族的后人,看着龙神神子会走向什么样的结局。
原来如此。
难怪她和这里的任何人都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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