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不知不觉就把话说远了。”江雪被眼前已经干透的字帖引回了注意力,笑嘻嘻地说,“总之,‘书玉’这个字,麻仓君知道就行,以前怎么称呼我,以后还是怎样称呼好了,如果你觉得‘十一’更加顺口也无所谓,反正我过去同门都这样叫我。”
麻仓叶王一笑,“雪姬若是不介意的话,我就不改称呼了,否则又要与人解释‘十一’是什么意思,对雪姬来说也会有些麻烦吧。”
江雪笑着眨眨眼睛。
“如果这些人敢来藤原家问我的话,我也可以告诉他们答案啊。”
麻仓叶王顿时失笑。
藤原本家,有几人有资格堂而皇之地进入?
有资格进去的人,又有谁会如此不知趣地问这样的问题?
藤原道长对“藤原雪姬”的宠爱平安京中有目共睹,那可是真正的“掌上明珠”。
“雪姬这可真是……”他仔细挑选了好一会儿,才吐出最后的形容词,“狡猾。”
“咦,我如此正直。”江雪一本正经地给自己辩解,“这可是半句谎言也没有啊。”
两人对视片刻,相继笑出声来。
“麻仓君,今天我来,除了想要见你一面,还有件事想要拜托你。”说笑结束,江雪也就收起了先前的调皮,颇为认真地说,“镇花祭,麻仓君知道吧?据说今年的镇花祭会让龙神神子前去,我……”
“雪姬不会想要陪着神子一起吧?”麻仓叶王皱眉,语气也并非疑问,而是一种带着不赞同的质问。
江雪自知这件事上是她不占理,藤原鹰通和藤姬都来提醒过她,中宫定子还特意来了信给了她名正言顺的避开祭典的理由,她明知道祭典危险还偏要凑上去,凡是与她有一点真心交情的人都不会赞同,只得放软了语气,好言好语地说:“我身为星之一族的后裔,理应陪同保护神子。”
麻仓叶王低头俯视着江雪,忽而笑着说:“保护龙神神子,那些‘八叶’去也就够了吧?泰明大人已经确定会参加祭典,雪姬不相信晴明大人的高徒吗?”
这要是说不相信,被安倍泰明听说后,她会不会被打击报复。
江雪思考了两秒,觉得安倍泰明大约不会报复她,但是那位的师父就不好说了。
“嗯……”
她努力找个比较说得过去的理由,不知道“我以前没看过镇花祭”这种理由怎么样,总觉得这跟“我没见过地震,能近距离看看地震吗”一样会招来一巴掌的回答。虽然她不担心麻仓叶王会打她,但是冷言冷语估计少不了。
麻仓叶王听着江雪的心声都快笑出来了。
本来他的确有些生气,但是一想到她是占梦之人,想要在不同的梦中看到不同的事物是正常的心态,否则若是一直重复同样的人生,还有什么好占卜呢?
麻仓叶王心里已经同意了,脸上故意摆出严肃的神情。
“雪姬是否编出合理的理由了?”
江雪听到这个问题就有点背后发凉。
“唔……这个……麻仓君……也会前去镇花祭吧?”
麻仓叶王点点头,神色不变,用十分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阴阳寮中将任务派给了泰明大人和我。”
江雪试探着说:“那……麻仓君就当我想要亲眼看看神子如何完成祭典,顺便带上我一起吧?既然泰明大人会保护好神子,麻仓君稍微分点心保护我应该没问题吧?”
麻仓叶王听到那句“稍微分心”终于绷不住严肃的模样,侧头笑了起来。
这么一笑,江雪也知道麻仓叶王并没有生气,这件事八成是成了,立刻双手合十,向着麻仓叶王哀求:“拜托你了,就带我去吧!”
麻仓叶王问道:“若我没有猜错,藤原家恐怕没有一人赞同雪姬前去镇花祭吧?”
“啊,这好办。”江雪得意地说出了自己先前想好的借口——什么都推给神明就对了。
麻仓叶王真没想到江雪这么大胆,居然敢“伪造神谕”,他可不是对神明没有畏惧心的人,愣了会儿才说:“伪造神谕……可是会得罪神明的。”
江雪满不在意地回答:“龙神知道我想要陪着它的神子只会开心吧,怎么会生气呢。总之,出门的理由我会找好,就是去了之后,可能要麻烦麻仓君费点心,可以吗?”
为了看镇花祭都不惜伪造神谕了,麻仓叶王除了同意还能说什么,笑道:“那么,雪姬打算怎样谢我呢?”
江雪认真地想了想,灵机一动,一本正经地说:“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不如就不报了吧。”
麻仓叶王没听过这个玩笑,登时愣住了。
江雪看着麻仓叶王难得的呆样,忍不住指着他笑了起来,提笔在另一张纸上写上“谢礼暂欠”四个字,署上“江雪”的大名,双手捧起递给了麻仓叶王。
“喏,暂且欠着,什么时候麻仓君想到想要什么谢礼,就拿着欠条来找我,但凡我能给的,全都应你。”
麻仓叶王拿着一张白条,一时间哭笑不得,倒是也没推拒,认认真真地收好了“欠条”。
“好,等到我想好了,一定告诉雪姬。”
“那就一言为定。天色不早,我要赶紧回去了。”江雪目的达成,毫不留恋地挥手道别。
麻仓叶王把江雪送到门口,门外赫然站着十二神将之一的朱雀。隐身的神将向着阴阳师点头致意,悄无声息地跟上了江雪的脚步。麻仓叶王看着江雪带着两位神将走远,直到身影不复见,这才拿出了之前的那张“欠条”对着月光看了看,好笑地说:“一到随心写字就写成了欧体,平时何必勉强。”
白纸上墨色纵横,笔锋跌宕,猛锐长驱,正是欧阳询字体的气质。
镇花祭……
今年的镇花祭倒真的比往年危险,结界已经要压制不住那些污秽了,若不是龙神神子恰好降临,只怕京中要生一场残酷的疫病。他应下了保护雪姬的事情,还得费点心思。星之一族有着清净之气,比常人更加不能耐受污秽,一点疏忽就可能招致严重的后果。
麻仓叶王回到屋内,经过院中梅林时看到最后几朵还未凋谢的梅花,忽然有了主意,上前轻轻折下一枝。
朱雀隐身跟随保护,天一则显出身形,一手搀扶着江雪,生怕天色太黑她看不清路。
“雪姬殿下,让我来拿提灯吧。”
江雪摇摇头。
“谢谢你,天一,不过……”她拖长了声音,有些无奈地说,“普通人看不见神将啊,若是有人还未回家,路上见到一盏提灯飘在空中,可得吓得不轻吧?”
天一低呼一声,这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我忘记了……”
她在人间的时间多数都跟随安倍晴明身旁,安倍家几乎所有人都能够看见神将,她也就没有想过这件事。
“没关系,我知道天一的心。”江雪抓着天一的手摇了摇,开心地说,“其实我很喜欢这种提着灯走夜路的感觉,像这样,整个世界都是黑暗的,我走过的地方就是光明——”她拿着提灯转了半圈,看着烛光摇曳,照得周围一片暖红色,笑吟吟地说,“萤烛之光虽然不能与太阳争辉,偶尔还是可以和月光争辉呀。”
天一还未说话,朱雀倒是很有兴趣地凑了上来,顺手点亮了一团火焰。
“是吗?雪姬殿下居然会这样想,也真是有趣。你看我的火焰如何?”
江雪转头看向朱雀,暂时松开了天一的手,握住朱雀的手腕,在他一头雾水的神色中牵着他往前走了几步才放开手,微笑着说:“照明指路尚可,就是要抬着胳膊太累了。”
朱雀没料到自己竟然当了一次活火把,一边觉得好笑一边熄灭了火焰。
“好啊,以后如果雪姬殿下忘记带上提灯,我就来当照明灯吧。”
“这可是京中最奢侈的灯火了吧。”
江雪感慨道。
“若是让南天朱雀为我照明指路……那一定不会迷路吧。”
这句话看起来似乎还在说之前的话题,又好像有些不同,朱雀和天一对视一眼,都没有接话。
十二神将中有四位和四神名字一样,那是出于人类的祈愿,但他们和四神并不相同。
若是用“南天朱雀”这样的称谓,那就更像是指代天南的神兽不死鸟了。
能够在灰烬中重生,每一次重生都会变得更加美丽……
这样的火焰若是亮起,谁还会迷路呢?
江雪提着灯轻快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看到藤原家的大门时,她有点意外地看到了一个人。
藤原道长提着灯笼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女儿回家。
“雪姬,你回来了。”
江雪这何止惊喜,她本来以为会是藤原鹰通,再夸张一点是藤原赖通,万万没想到这个男人会是藤原道长,直接从“受宠若惊”到了“我的天啊”,吓得快步跑过去,脸色都白了一点。
“父亲大人,您……您怎么会……”
她有点语无伦次,话出口了自己都已经知道答案了,藤原道长天黑了不休息,不顾身份地站在门口还能是为了什么的,当然是为了等她!
这要不是她已经知道了藤原家从藤原时平以后的“秘密”,非得给吓死不可——那她九成九得怀疑藤原道长对自己不仅仅是父女之情,哪怕现在知道藤原道长的举动跟藤原时平的“遗嘱”有关,她还是心扑通扑通地跳,二话不说,先把提灯丢给旁边的神将天一,直接扑进藤原道长怀里,一个埋胸,先避免视线相对的尴尬。
这要是继续对视下去她非得露馅不可。
平安京中父亲再怎么宠女儿,宠到在家中亮灯等待女儿回家就已经很不得了了,何况亲自提着灯等在门外。
事实证明,一个拥抱果然胜于千言万语。
藤原道长原本还有话想要叮嘱,当女儿扑进怀里,他突然就不想说了。
那些要叮嘱的东西、那些提醒和告诫根本无关紧要。
保护女儿是他的义务和权利,保护“雪姬”是藤原家理应做到的事情——并且甘之如饴。
“藤原雪姬”只需要继续保持现在的模样就好了。
他忽然就明白了时平殿下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命令传下来——如果这不是他的女儿,他一定也会如时平殿下那样爱上她。
“无论如何都要让雪姬冠上藤原的姓氏”——这是怎样一种执念,藤原道长终于可以理解。
藤原道长伸手揽住了雪姬的肩,声音里有着自己也不知道的温柔。
“我们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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