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忽然有了微妙的变化,沐浴在月光中的八弦琴上浮现出一个僧侣的身影,他穿着死去时的那身僧衣,面色泛着青灰,神情僵硬,但他努力地抑制住了狂态,还算平静地看向了对面的少女。
周围顿时传来一阵压抑的惊呼,让本以为这群人看不到怨灵的江雪吓了一跳,她立刻看向安倍晴明,只见他笑着点点头,坦然默认了这是他的功劳。
江雪不禁莞尔,也不再注意周围,抬头直视着对面的僧侣,突然就想到了今夜斗乐用什么曲子好。
“我名江雪,此琴无名,乃是舍妹所赠。今夜所奏之曲名为《长乐无忧》,据传乃是一名为‘才’的国家的国乐。华胥一梦,长乐无忧。”
僧侣张口想要说话,尝试了几次却发不出声音,他只能低头看了一眼八弦琴,随后抬头看向面前名动平安京的姬君。
这个动作引起了一旁那些围观者的惊呼,几人以为这是挑衅,暗示着怨灵弹奏八弦琴就会杀死对面的少女,旋即紧张地看向直面怨灵的人,却见到此刻理应承受了最大压力的藤原雪姬竟然笑了起来。
“放心吧,我明白。”江雪以异常通透的态度面对着僧侣的怨灵,了然地说,“乐师交谈本就不需要语言,你的琴声便是最好的倾诉。我会认真地听。当然,我的琴声,也请你认真地听——很可惜没能在你活着的时候认识你,不过,我希望你至少可以在重归轮回前不再带着遗憾。这个世上还有着太多美妙的乐声,我不敢说自己已经穷尽了极致,但是,或许我的琴声能让你稍微看到你在追寻的道路前方还有着无限的可能。”
僧侣轻轻点头,再次低头看向面前的八弦琴,双手虚放在琴弦上,做出将要演奏的姿态。
江雪也抚上了丝弦,想起她将要演奏的这首乐曲的由来就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就像是偶尔兴致来时街头卖艺一般,一边奏响了胡琴,一边说起了这个故事。
“这是一个民间的传说故事。相传在某个世界,天帝曾经一度让世界毁灭,重新创造了十三个国家。他将中间的国家称为‘黄海’,交由‘西王母’管理,之后,他给这个世界定下了规则,其它十二个国家的王只有作为‘仁道’化身的‘麒麟’才能选出。无论出身如何,无论是否具有才干,无论长幼妍媸,没有人知道麒麟玄王的标准究竟是什么,就连‘麒麟’也不知道‘天启’究竟何时会到来。”
胡琴声起了《长乐无忧》的序章,曲调和缓,又透出隐隐的肃杀萧索,仿佛冬日大雪后,只见满目荒凉,但是在那之下,乐曲又会不时勾起一个短促欢快的小节,让人如同听见孩童天真的笑声,即使银装素裹,也依然挡不住无忧无虑的赤子之心。
八弦琴亦同样开始了演奏。
僧侣最擅长的乃是先给佛祖的乐曲,有着浓重的宗教气息,肃穆庄严,满是僧人敬佛的虔诚之心,让人能够从琴声中描摹出佛像的宝相庄严。
两股乐声交织在一起,非但没有丝毫合奏时的优美,反而如同刀剑相击般发出了格格不入的震鸣声。
沉重与轻快、肃穆与顽皮,这些在曲中流出的情绪截然不同,就像泾渭分明,都在抢夺着听众的注意力。
此时最痛苦的莫过于一旁的听众。
八弦琴的琴声诚然是优美的,胡琴的乐声也一样动听,他们无法控制自己的心神,只觉得一会儿耳中灌满了诵佛的琴声,一会儿又听见了轻快的欢笑声,整个人就像是被劈成了两半,一左一右两股绳子分别拉扯着自己。
江雪抬眼看了众人一眼,见他们恨不得捂住一边耳朵,登时笑了起来。
也罢了,这些毕竟不是她在乐馆的同窗,不懂得如何抵抗攻击性的乐声,她还是多认真一些吧。
教王护国寺的僧人选择这样的乐曲在她意料之中,所以她才没有从《乐术九章》的“怒哀惊恐悲忧思”七章选曲,刻意找了一首喜乐的乐曲,不然这些人得精神崩溃。
江雪故意停了会儿,仔细听了听僧人的琴声,向着对方微微一笑,继续说:“十二国的人们只知道,‘麒麟’会给自己的国家选出‘王’,令王长生不老。只要玉座上有王,国家就会得到庇佑,风调雨顺,如果玉座空悬,则会妖魔滋生,灾难四起。王若失道,麒麟将会患上名为“失道”的疾病,除非王回到正道,否则麒麟只能慢慢病死,而后,王也会一同死去。这就是十二国的世界……在十二国中,有一国名为‘才’,才国之王称‘斋王’。《长乐无忧》据传乃是最后一任斋王在位时,宫廷乐师所作。”
胡琴声几度转折,从最初的和缓逐渐变得明快起来,宛如冬雪消融,万物萌芽,有着来自于蓬勃生命力的天然欢欣。
“斋王在登基之初,曾与才国麒麟相约,必定会让才国如麒麟梦中所见一般美如画卷,赐麒麟‘长乐’之名,定年号‘无忧’。斋王勤政爱民,虚怀纳谏,广开言路,集思广益,果真于五十年使才国荒芜的土地变得繁荣富饶。无忧盛事由此而始——王与麒麟长生不死,官员皆入仙籍,才德兼备之人可多年如一日地为民辛劳。才国日渐兴盛,歌舞升平,彼时才国之内,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刑狱一年只得数起,国学庠序鼎盛,国人多有才学,乡间亦常见出口成章之人。十二国中人人称羡,皆道‘无忧之年’名副其实。”
江雪说到这里再度停顿,手中琴弓则挥舞得愈加轻疾。
《长乐无忧》的曲中最为华丽动人的便是用以描绘无忧之年的这几个段落,极尽了华美巧思,恨不能将一切言语之中的溢美之词都寄托于乐声,要以最繁杂的技巧来烘托那一个只能存在于乐师们想象之中的盛世。
这个世上岂有长生不老的明君?岂有百年不变的将相?
便是繁华盛世,数十年也便到头,还未见得人人都有这般福气赶上清平盛世,何况无忧之年长达数百?
无忧,无忧,长乐无忧。
它所描绘的是人人渴盼的太平盛世,是人同此心的天下大同,是大多数人最基本也最贪婪的渴求——安宁、和平、富饶、善美。
正因无人见过这样长达数百年的盛世,乐师们才会更加渴求,尤其是生于乱世之中漂泊坎坷的乐师们更是以这一首曲子作为寄托,倾诉着向往,燃烧着热血,放飞了野心,为的是亲手创造出这样的无忧之年,令传说中的故事再现于人世!
这个世界上最热的并非鲜血,而是那些拼上了一切去描绘的灼热梦想。
有谁不曾渴盼过呢?
正因为不曾拥有过,才会更加地渴望。
这些热烈的钦慕和渴求成为了创作乐曲之人的动力。
在历代的传播中,《长乐无忧》被添进了更多的段落,被演绎出不同的版本,被每一个时代最优秀的乐师们赋予自己倾注全部才华的光芒,而这一首《长乐无忧》也就真的变成了“无忧之乐”,它会勾起每个人心中关于快乐的所有记忆,将所有寄托在乐曲之中的爱与梦想都倾诉给听众,让听到这一首曲子的人能够稍微窥到传说之中如同华胥一梦的盛世华章。
胡琴与八弦琴的拉锯也渐渐局势分明了。
原先一直自顾自地演绎着自己节拍的礼佛之曲出现了错乱,因为演奏乐曲之人不知不觉间开始分心去听无忧之年的故事,无法控制地被《长乐无忧》所吸引。
佛祖慈悲,普渡众生,众生皆苦,赎罪修德以求魂归净土。
关于“净土”的追求从来都没有被僧侣们忘记过。
一如这一位教王护国寺的僧人。
越是时年动乱,越是妖鬼频出,这些僧人越是要以“净土”导引京中居民向善。
“发菩提心,一向专念,净念相继”。
但是,无人见过“净土”。
就在此时,就在此地,这一位虔诚的僧人音乐从胡琴声中见到了净土的模样。
他所追寻的,他曾渴盼的,他想要渡众生一同前往的就是这样的极乐无忧之地。
当这个念头萌生的时候,就已注定了僧人的败北,他再也无法专心于自己的演奏,甚至开始不自觉地配合着胡琴声,他比面前芳华正茂的少女更加渴盼着净土,渴盼着走进琴声所描绘的那个世界。
就算这张八弦琴真的是佛祖所赐又如何?
佛祖一定是为了此刻这一曲才让他暂时拥有过这一张八弦琴。
乐师欲以一己之力动摇天下、给这世界带来“无忧之年”的狂念与向善僧侣普度众生之愿相重合,引起了僧人深沉的共鸣,他开始回忆起生前的事情,开始回忆起自己诵经礼佛的岁月,开始回忆起他为人讲经、开解疑惑烦恼的过去。
争胜?
争名?
又有何用?
他陷于名利的诱惑之中,却被他人以琴声开解。
僧人周身凝结的怨气渐渐消散,他的身形也越发淡薄,怨灵一旦失去了怨恨和不甘就会恢复成普通的灵魂,之后,顺应天理投身轮回。
只是,他还舍不得啊。
僧人在自己的双手还未消失的时候继续追着胡琴声弹奏着八弦琴,拼命地抓住最后一刻去给无忧之乐增添光彩,当他看到自己的手指开始消失时,他微微一笑,以最后的力气扯断了第八根弦。
争的一声,琴弦断裂,八弦琴的咒术也随之解除。
僧人的灵魂渐渐发出光来,灰黑色的不吉之气被淡金色的佛光取代,那一身袈裟也恢复了他生前的华彩。
这样的变化自然引来了所有人的关注,包括还在奏乐的江雪。
江雪似有所觉,抬头看向对方,跳过了半个段落,直接演奏了最后一节。
“无忧四百年余或许仅存于传说,然而,此心此梦,永不褪色。若然人人发愿,终有一日,无忧之年,将会成于世间。”
这一位僧人轻轻点头,向着众人微微一笑,宛若迦叶拈花,诵一声佛号,悄然消失。
这一幕太过玄妙,旁观众人不禁屏息凝神,不敢妄动。
江雪将乐曲演奏到结束才站起来,向着对面躬身行礼,全了斗乐的所有礼节,为斗乐的对手送上他值得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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