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师白斟酌片刻,抱拳道:“不知宣王与少原君光临千灯阁,铁旗门有失远迎。二位既然为伏俟城而来,不如过堂一见,且让秦某略尽地主之谊。”
姬沧阴柔邪魅的声音像是在人人耳边一般响起,“本王今晚要杀人,没有心情听你啰唆,铁旗门和冥衣楼可以走,跃马帮那个女人留下。”
秦师白沉声道:“殷师妹是伏俟城的客人,宣王若要与她为难,铁旗门上下绝不会袖手旁观,请恕秦某难以从命。”
眼见双方便要说僵,众人无不替秦师白暗中捏了一把汗,谁人不知宣王纵横天下杀人如麻,再加上一个剑法绝世的少原君,倘若动起手来,铁旗门可谓绝无胜算。只听姬沧放声大笑,道:“好!敢在本王面前如此言语,秦师白也算是号人物。本王手中这杯酒,你若能接得下,今晚我就饶她一命!”
话音落时,一点白光自楼上射出。
那酒盏来势不疾不徐,四平八稳,秦师白却丝毫不敢托大,唰地亮出独门兵器风云扇。整个千灯阁瞬间变得鸦雀无声,中庭丈许之内,所有人都感觉到一股迫人眼目的强大压力,不由自主向后退去。
庭中积雪卷起一个又一个的飞旋,秦师白目透精光,全身真气提升到前所未有的巅峰状态,感觉到随着那个小小的酒盏,仿佛有股排山倒海的真气充斥着面前整个空间,让人生出空气凝固、身陷死地的恐怖想法。
周围突然一丝声息也无,甚至连四处通明的灯火都被全部吸收,唯有一点白光,似缓实急地向着中庭飞来。
秦师白耳边隐约响起尖锐锋利却又若有若无的呼啸声,但却感觉不到半丝微风,无形的压力令人呼吸不畅,全身骨骼欲裂,肌肤剧痛。
一杯水酒,如此武功,当真骇人听闻。
秦师白知道这是此生最为凶险的一战,若让酒盏逼到面前,那莫说胜负,他根本没有任何保命的机会,当下一声轻啸,向前跨步。
酒盏在半空忽然加速。
狂气涌至!
自殷夕语之下,铁旗门和跃马帮帮众都已手握兵刃,但是心中却都清楚,面对宣王强横的手段,只要秦师白失手落败,便谁也无法挽救他的性命。
秦师白手中风云扇一开一合,循着一个奇异的角度,当空向外扫出。
正当秦师白风云扇出,酒盏破空而至的时候,对面楼上突然现出一道轻光。那光影凌空一闪,笔直射向中庭,就在几乎不可能的瞬间,后发先至,不偏不倚正好撞上姬沧蓄势夺命的酒盏。
叮!
一声悦耳的轻响,仿若金钟玉罄,传向夜空。四周空气顿时恢复正常,清风拂过微雪,流水转过鱼池,灯火点点倒映池水之中,一片光影浮沉,明明暗暗。
千灯阁中没有任何一人发出响动,所有人目光都投向落在雪地中的两个轻薄通透的白瓷小盏。灯影重重照亮中庭,两个小盏都是盛满美酒,竟然一滴未溅一滴未洒,每个人心中都生出匪夷所思的感觉,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秦师白突然倒退一步,闭目调息,脸色发白。方才他硬与姬沧霸道的内力隔空对抗便受了不轻的内伤,但那楼上之人以同样一盏水酒阻下姬沧如此强横的真气,轻描淡写,点尘不惊,这份武功修为怕已到了出乎自然、入乎天道的化境。
秦师白后退的刹那,雪地中两个酒盏忽然悄无声息化作齑粉,美酒浸入雪中,顿时片痕不留。姬沧击案赞道:“好功夫!来者何人?”
楼上传来两声极轻的低咳,四面皆静的院中,跟着响起一个清冶柔魅的声音,“千里幽冥地,日月不沾衣。正主在此,宣王何必跟他人过不去,这一杯酒便算是我冥衣楼奉陪宣王,不如我们寻个清静地方,更好说话。”
随着这娇娆动人的话语,所有冥衣楼部属包括受伤的洛飞同时向着三楼方向拜下,除殷夕语外,其他人都对这极少现身江湖的冥衣楼主生出美艳神秘,却又高深莫测的感觉,不由纷纷猜度。
姬沧放声大笑,震得满院亭台簌簌作响,突然暴喝一声:“所有人都给本王滚出去!”
千灯阁中众人无不心惊神摇,殷夕语耳边同时响起子昊密语传音,低声和秦师白交换几句,对着楼上抬手抱拳,率众当先退出。冥衣楼亦同时领命而去,其余客人自然无一胆敢停留,包括侍酒的歌女仆役刹那间走了个干干净净,整个千灯阁灯火通明,却只余两间雅厅,四人在座。
姬沧看向对面酒厅,徐声道:“东帝既然御驾到此,何不移座相见?昔年冥衣楼曾助本王扫平国中内乱,本王一直想知道其主究竟何人,这个答案虽然意外,但今日终也有机会把酒相谈。”
对面厅中又传来两声低低轻咳,子昊淡笑道:“九域五族四国,本便是王族该当之事,只是当初朕尚未亲政,所以才以冥衣楼的名义行事,宣王倒也不必放在心上。”
姬沧不由冷哼一声,道:“五族四国王族皆尽管得,却不知如今的伏俟城,王上又管得了吗?”
子昊道:“宣王既然入城,想必是对此地颇有兴趣,但目前城中似乎少有人欢迎宣军的到来。”
姬沧纵声长笑,说道:“伏俟城多年来无人管治,既无驻军,又无防御,唯一可以倚靠汐水天险,却连一艘像样的战船也无。本王仅需出动七千赤焰军,两千驻扎赤谷关口,截断城中出入要道,三千水军封锁大江,王师战船出动,便要先过此一关,余下两千精兵攻城,不出一日可下。本王绝对保证,城中任何人都不会有逃离的机会,铁旗门等大小帮派亦无须俯首称臣。顺我者生,逆我者亡,杀光所有人,伏俟城便将成为我赤焰军驻地,扼守南北水路,畅通无阻!”
子娆在旁听得暗暗心惊,姬沧雄才大略,纵横北域,深知用兵之道,兼之心狠手辣,此番话语自他口中说出绝非狂言。伏俟城纵然有铁旗门等一众高手坐镇,但军事防守薄弱,根本无法抵挡宣国百战强兵,姬沧若是发兵攻城,举城百姓皆难逃厄运。
子昊脸上却露出淡淡笑意,语气之中甚至有着一丝愉悦,“宣王果然是知兵之人,对形势的把握分毫不差。的确,王师此刻远在十三连城,很难及时赶到,阻止赤焰军。至于水军,即便能够突破汐水防线,也不敢冒腹背受敌之险,贸然入城,伏俟城这一战对朕来说意义不大。不如朕与宣王做个小小的交易,王师此次不插手伏俟之战,朕亦用冥衣楼担保,城中帮会无人再敢反对宣王,这一切,只需一个条件。”
姬沧与皇非转眸相视,后者目光微动,问道:“你要放弃伏俟城?”
子昊低头轻啜了一口香茶,缓缓说道:“君上可以为证,只要宣王入城之后不屠城,不杀戮,不伤一人一物,朕便确保伏俟城为君所有。”子娆听得他竟将伏俟这样的军事要塞拱手让人,忍不住轻声提醒,“子昊……”子昊却头也不转,只是对她轻轻抬了抬手,静视对厢。
片刻之后,便听姬沧开口说道:“王上可知这样做的后果?汐水通道一旦受制,王师便将优势全无,继而丧失对两大水路的控制权,直接威胁到整个王域的安全。”
子昊不疾不徐地道:“无意义之战,不过徒增伤亡,朕与宣王据城论兵,既知此战必败,又何必令将士臣民白白送死。宣王若无异议,便请满饮此杯,今夜我们到此为止,品酒赏月,不谈战事。”
姬沧略加思量,伸手拿起酒杯,曼声道:“看来今次王恩浩荡,伏俟城幸免一劫,但愿城中诸人能和王上一样,知难而退。”
子昊从容一笑,“宣王请!”
两杯美酒凌空交换,穿窗而入,千灯阁千重灯火,一片浮沉璀璨。
半个时辰后,子娆与子昊并肩而出。离开千灯阁大门后,子昊闭目静立了好一会儿,方才轻轻吐了口气,转头看向灯下楼阁,目中透出幽深的光影,“姬沧不愧是姬沧,此人不除,九域难安。”
三楼之上,姬沧把玩酒盏,修眸长眯,沉声道:“没想到东帝居然如此深不可测,自从他开口说话那一刻,我便以真气锁定于他,但自始至终竟无半分出手的机会。”
皇非目光遥遥投向门口,方才他同样感觉到,东帝虽然步步逊让,退兵弃城,但是精神气势却没有丝毫破绽,若他存有半分怯战之心,或是一星犹豫,此时恐怕早已丧命在姬沧手中,绝无可能生离千灯阁。
“他在城中人心所向时放弃对伏俟的掌控,可谓兵行险着,出乎所有人意料。”
姬沧道:“你认为他的目的是什么?”
皇非薄唇冷挑,随手举杯,“大势所趋,还能怎样?伏俟城落入敌手,王师两线优势尽失已是不争的事实,之后不过是负隅顽抗罢了。”
姬沧哈哈笑道:“如此看来,这场战争很快便会结束了。”
皇非一笑,低头饮酒,灯火深处的俊眸中似有冷冽的神情一闪而过,再无声息。
子娆站在千灯阁前看向尚未完全陷入黑暗的伏俟城,轻叹道:“你放弃了玉渊,现在又将伏俟拱手让人,是否姬沧当真这么可怕?”
子昊负手身后,轻微瞬目,“方才在千灯阁中,我曾经有机会出手,却没有必胜的把握。”
子娆道:“所以你选择放弃。”
子昊微笑道:“你一直想问的问题,现在可以问了。”
子娆轻抬眸光,说道:“这场战争我们虽然没有绝对的胜算,但也绝不是完全被动。玉渊不是不可守,就算是伏俟城,你也比我更加清楚,既然殷夕语到了此地,那表明穆国水军已有准备,白虎军驻兵汐水,他们的战船离此也不会超过百里,如果王师与穆国联手,姬沧想要攻占伏俟便要付出惨重的代价,甚至根本不可能成功。我一直想知道,为什么那晚你要拒绝夜玄殇的援兵,是否你不相信他,或是另有其他原因?”
子昊举步向前走去,“夜玄殇是你的朋友,我也相信他有理由和帝都一起对抗宣国。”
子娆道:“但你要他按兵不动,坐失良机,却对宣军一再退让。”
子昊面色平静,目光落向深无尽头的长街,徐徐道:“穆国的确是帝都最好的助力,夜玄殇亦是可以信赖的伙伴,但我不会因为一场战争,毁掉整个穆国的根基。你可有想过,夜玄殇虽然顺利继位,但穆国这些年在太子御的统治之下内政荒乱,怨声四起,必然留下无数亟待解决的问题。夜玄殇此时出兵乃是迫于大势,不愿坐看宣王为乱,但这并不代表穆国国内风平浪静,毫无危机。要获得稳定有力的支持,他必须整顿国政,安抚百姓,恢复秩序,重振国力,这些都需要时间。穆国越迟投入战场,他的资本便越雄厚,我们的胜算便越大,所以我不惜以十三连城和两江水路为代价拉开战线,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做好充分的准备,否则与宣军频繁地正面交锋,将成为王族和穆国共同的噩梦。这场战争持续下去,除非姬沧能一举攻破帝都,那么胜负定局,无话可说,但我可以保证,他根本没有任何机会踏足帝都一步。”
他冷静的话语中透出强大的自信,以及深远缜密的思绪。子娆一时不语,过了片刻,才说道:“你总是什么都放在心里,从来不跟别人说,有时候我会觉得,你根本就不需要任何人。”
子昊停下脚步,微微笑道:“你知道我不习惯多说,不过你若问,我自然不会不说。有时候我也需要和人聊一聊,理清自己的思路,只是并不是所有合适的时间都有合适的人在身边罢了。”
他的笑意带着些许宠溺,是她惯见的模样,然而亦有一丝淡淡的倦意。子娆斜睨他一眼,心头忽然莫名一软,刚想说什么,长街对面传来众人脚步声音。
子昊转回头,看着迎上前来的冥衣楼部属,道:“我想自己静一静,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子娆嗔道:“你这要人命的决定,待会洛飞一定会骂娘的。”
子昊倾身一笑,“但我相信他一定不敢骂你,你也一定能够说服他。”
冥衣楼在伏俟城中的总舵乃是城西一座中等规模的三进宅院,从外面看去十分隐蔽。时至深夜,宅中灯火未熄,洛飞、秦师白、殷夕语等人皆已在前堂等候多时。子昊借口精神欠佳,不曾与众人见面,自去内院休息,进到卧室后命所有守卫远远退开,独自在榻上静坐调息。
深夜万籁俱寂,室内唯有一炉烟香袅袅,时隐时现,伴随着子夜韶华奇异的幽香轻轻弥漫开来,令整间屋室都显得分外静谧。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子昊忽然自静坐中睁开眼睛,看向虚掩的室门,开口道:“门没有关,不过可惜没有备得美酒,朕今晚便以茶待客吧。”
门外出现一个白衣身影,微微一晃,落座在他对面。
一缕清香缭绕上升,在两人之间的黑暗中生出幽谧的姿态。
来人没有说话,只是注视着淡静若无的烟色,突然撮指如刀,向着香炉上方劈出。缕缕烟香似被某种无形的劲气吸引,流水一般向着他的指尖聚拢,刹那间形成一团柔软的烟雾,向着子昊前方的空间飘去。
子昊微微一笑,屈指轻弹,一缕劲风似虚似实,破入飘旋的烟雾之中。烟香似乎忽然消失在空中,下一刻却又出现在香炉上方,盘旋上升,化作丝缕飞烟,飘忽不定地向着四周趋散,仿佛一朵盛开在烟水深处虚渺的浮花,随着来人精妙的指风飘拂变幻。
子昊衣袂不惊,徐徐抬手,指尖真气微露。花开花落,烟云曼妙,似乎在两人翻手覆掌的刹那间历尽千世万劫,几度生灭,一重重向着黑暗深处逝去,继而无数烟丝飞绕疾聚,向上凝作一缕笔直的白线。
来人唇角微挑,掌劲暗吐,烟香忽然消失不见,而他亦收手回袖。子昊却没有任何动作,片刻之后,炉中轻烟袅袅,再次出现在幽静的室中。那人点头笑道:“试过以后才知道,为何姬沧之前找不到出手的机会,即便我当面动手相迫,也无法在王上身上感觉到应有的破绽。”
子昊抬眸淡淡一笑,道:“君上也是一样,到现在为止,朕也还没有想到最终胜出的可能。”
皇非道:“不过在宣国之事解决前,我与王上暂时算不上是敌人,甚至应该说是盟友。上兵伐谋,王上今晚令人既觉意外,亦是佩服,甚至有点期盼日后的对决。”
子昊隔着烟香投去目光,看到的是一双神光迫人的眼睛。方才短暂而又直接的交手,让他感觉到皇非的武功已经全然恢复,甚至比以前更进层楼。全无顾忌的少原君,是比宣王更加可怕的对手,姬沧心中尚有致命的破绽,而此时的皇非,却是真正的无懈可击。
“朕亦等待那一天的到来,帝都方面会准备好一切,剩下只看君上的动作。”
皇非道:“经过今晚,姬沧已经不会把王族放在眼里,赤焰军必会自十三连城长驱直入,继而进攻息川。”
子昊含笑道:“即便姬沧不会轻敌,想必君上也有办法解决。”
皇非面若冷玉,看不出分毫感情,“明日我会与姬沧往惊云山一行,王师在息川可以有充足的时间布置。”
子昊点头道:“莫要忘了切断外十九部联军的支援,否则多费周折,姬沧并非寻常庸手,亦需派出足够的人手,防他孤身突围。”
皇非眸光如刃一挑,说道:“姬沧若要走,王师恐怕没有人能留得下他。我今晚来此便是要告诉王上,不要插手我和姬沧之间的事,否则一切后果自行承担。”
子昊注视他片刻,道:“好,朕可以完全放手,息川之战,任君取决,但条件是宣王身上的血玲珑必须重归王族。”
皇非眼底掠过刹那微光,令人感觉到一种深沉锋利的杀机,拂袖起身,“一言为定。”
室中恢复安静,门外黑暗无边,一地冷雪,轻烟尽绝。子昊闭上眼睛,在绝对的黑暗中,似乎听见九域大战的声音,扑面而来。
伏俟城东最大的一座豪宅灯火通明。血沙帮和天荒道为了讨好宣王,特地安排了最华丽的住处,最难得的美酒,最精致的美食,外加几个楚楚动人的清倌,一并送入室中。但是面对这性情莫测的北域雄主,庐老大和蒙渠却十分忐忑,莫说入内,就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带着帮众恭恭敬敬站在门外,随时听候传召。
月照晴雪,华宅内外只见错落有致的灯光,满院数百号人不闻一丝响动。忽然间,外面守卫的帮众低声喝道:“什么人!”
庐老大和蒙渠回头之时,已有两个红衣人出现在院外。门口帮众闻得喝声挺刀阻拦,却觉眼前一花,那二人不知如何竟已到了阶下,手中尚带着一名全身笼罩在黑色斗篷中的人。蒙渠离得最近,冷哼一声道:“何人大胆,敢在宣王驾前放肆!”说着五指箕张,便向其中一人肩头抓下。左边那红衣人头也不抬,身形微微向侧一晃。只听砰的一声,蒙渠连退数步,那人却已从从容容迈上台阶。天荒道帮众见首领吃亏,当即呼啸而上,将三人围在当中。
这时室中忽然传来宣王邪魅慑人的声音,“让他们进来。”
蒙渠心头一凛,急忙喝退属下。那两名红衣人看也不看众人,到了门前行礼道:“主人,有要事禀报。”
此二人正是来自北域,宣王身边最为忠诚的血卫。室门大开,姬沧向外看了一眼,抬手挥袖,几名正在捶腿伺候的俊俏美僮躬身退下。几人刚一退出,随血卫一同来此的黑衣人便掀开斗篷,单膝跪下,叫道:“殿下!”
姬沧看清那人面容,眸光微微一细,“白信?”
那人抬起头来,正是早应在天鼓峡一战中丧命敌手,原先隐字营上将白信。只见他面色十分苍白,似是重伤初愈,武功大损,对着座上叩首道:“臣战败损兵,无颜面见殿下,本该向战死的兄弟自裁谢罪,但在玉渊城时,臣发现有人阴谋算计赤焰军,暗害我们军中大将,所以才留下这条性命,回来向殿下禀明此事。”
两侧灯火透过垂帘照落厅堂,姬沧邪美的面容半隐在暗影深处,喜怒不见,“说。”
白信仍旧跪在地上,说道:“一个月前,臣奉少原君帅令带隐字营五百兄弟突袭玉渊,在天鼓峡误中敌军埋伏,本来并不至于全军覆没,但是副将吴期却临阵叛变,背后出手偷袭,将臣打落悬崖。他以为这样便能杀人灭口,却没想到仓促之下,一剑刺偏,臣并未当场气绝,又被崖上乱树挡住,这才侥幸捡回一命。”
“杀人灭口,此话何来?”姬沧转眼扫视于他,“军中以下犯上乃是死罪,吴期又哪来那么大的胆子?”
白信愤愤道:“臣先前手中便握有一些证据,但并不确切,这次死里逃生回到军营,便隐藏身份暗中调查,终于能够肯定,当时我们围攻玉渊,风十二死于非命,如衡兵败身亡,乐乘无端丧命,天鼓峡隐字营行动泄露,臣亦被部下暗算,身坠绝谷,原来这所有一切都是皇非在背后安排策划。皇非他自点将台上夺得帅印,便打定主意要铲除我赤焰军中所有大将,那吴期早已被他收买,甚至可能连瑄离也在暗中助他行事。”
灯火重重跳动,姬沧倚在锦榻上听他之言,原本神情有些阴沉,眼中光色明暗不定,似有无数利芒浮现,令人看去只觉心惊。但当白信说完所有事情,他突然仰首大笑,“妙,实在是妙!不到一个月时间,兵不血刃连除我数员大将,当世除了皇非谁还能有这等能耐!”
白信心神震动,抬头道:“殿下!皇非此人实在太过危险,殿下万万不可对他掉以轻心!”
姬沧长眸向侧一掠,魅光慑人,倏地一声冷笑,“你以为本王全然不知吗?当初你们要对他动手,本王便早已料到这个结果,少原君皇非,就算赤焰军十部上将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但便是因为他危险,所以才能助本王得天下,平九域。”
白信神色骤变,被他冰冷的眸光扫过,心中更是生生打了个寒战,说道:“事到如今,除去风十二等人不算,但是赤焰军上将便已有四人丧命在他手中,殿下莫非仍要留他?我们十部战将跟随殿下出生入死,忠心耿耿,难道竟还不如少原君一人!”
姬沧漫然道:“本王的确曾经想要杀他,但绝不是现在,如今他已为我所用,根本不是本王的对手,所以任何人想要动他,本王都不会允许。”
白信目露悲恨之意,低头不语。
姬沧举杯啜饮,睨视他道:“你在军中调查此事,还有何人知道?”
白信谨慎地道:“臣担心打草惊蛇,所以直到两日前才联络了血卫,此外并没有告诉任何人。”
姬沧点头道:“那便好,大战当前,本王也不愿动摇军心。”旁边金盏中噼啪一声爆起灯花,他眼中似有妖冶的异芒一闪而过。白信乃是赤焰军中最为精明的战将,更加十分了解宣王的性情,忽然面现骇意,跟着身形疾退,向背后紧闭的室门撞去。
灯光骤然一暗,一道赤影破空而至,姬沧拂袖挥掌,在几不可能的瞬间重重按上他的心口。只听砰的巨响声中,白信后背撞破门扇,像只断线风筝一样直飞出去,口中鲜血狂喷,跌落院中。
外面血沙帮等人皆吓了一跳,姬沧随手掷杯,徐徐踱出室外,“滚!”
一字落地,院中数百人立刻向外退去,蒙渠和庐老大并非傻瓜,片刻之间带着部属消失得干干净净,生怕多听了一个字,惹来杀身之祸。两名血卫始终站在宣王旁边,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发生什么事。
白信抬手前指,双目似要涌出血来。姬沧负手身后,漫声道:“本王若不杀你,便可能在军中引起动荡,所以你根本不该回来。赤焰军向来不容败兵之将,今天本王亲手予你一个痛快,也免得日后死在皇非手里,丢尽颜面。”
白信被他一掌震断心脉,挣扎喘息道:“殿下你……养虎为患……终会……终会……”一句话未曾说完,瞠目气绝。
“处理了尸体,不许有半点风声走漏。”
姬沧轻拂衣袖,抬眼望向后院血沙帮替少原君精心准备的住处。楼上灯火早已熄灭,风中送来冷雪将至的气息,姬沧目视一片暗沉的夜色,深深闭目呼吸,长眸间刹那流露出妖异慑人的精光,“皇非,你真是有些让人迫不及待了,本王等着你伤势痊愈的那一日。”
东帝七年深冬,宣军两万兵马入驻伏俟城,二百艘战船沿汐水驻军,封锁沩江渡口,对王域东路形成包围。
与此同时,赤焰军过玉渊,取洛霞,一路连战连胜,不足二十日时间,拔取十三连城大半城池。王师退军千里,据守项章。辛卯月末,赤焰军攻破双府,逼近这座距离重镇息川最近,也是最后一重防线的城池。
黎明,雪停。
与项章相距不过百里的息川城在天野苍穹之下显出沧桑雄伟的轮廓,这座几乎和帝都同样古老的城池,曾经在雍朝漫长的八百年统治中数度毁坏数度重建。护城河水深若沉渊,其后每一段城墙每一寸砖瓦都不乏鲜血流过,亦是王域地界防御最为完善的军事重地。
天色仍在一片将明未明的黑暗之中,城中彻夜未熄的灯火却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不断有身着粗布短衣的军奴和王师战士将光滑平整的石块运送到城楼高处,或是滚动巨木进入深达数丈的地穴中心,放眼望去,人来车往,一片忙碌景象。
子娆和刚自帝都赶来此处的墨烆踏过被冰雪覆盖的石阶,先后登上位于城池对角线正中这座快要完工的石楼。宿英正在亲自指挥士兵固定几个造型奇特的巨大绞轮,古铜色肌肤上一角墨色刺青在火把照映中时隐时现,却丝毫不影响他指挥若定的神态。
咔嚓!咔嚓!
连续几声响动之后,各处机关顺利连接,完成这最后一道关键的工序,宿英似乎长长舒了口气,突然转头看到子娆二人站在不远处,快步上前道:“公主怎么这么早过来?”
子娆步上最后几级石阶,“昨天听你说整个机关工程今晨便能完工,心中惦记着,便早些过来看看,怎样,没问题了吗?”
宿英道:“主体结构已经全部完成,余下只是外部土木建筑,并没有太大影响,最多两日便可彻底收尾。”
子娆放眼看向息川城四方新近建成,几座成某种独特角度凭空矗立,却又息息相关的高大石楼,不由叹道:“短短数月时间便将整个息川城彻底改造,变成一座初具规模的机关之城,当世之下,怕也只有妙手神机宿英办得到。”
宿英亦看着在自己手中重新构造过的城池,似乎陷入沉思,片刻后道:“公主带回来的那张支崤城机关图对我的启发很大,若说建造城池,运用机关,这世上至少有一人要强过我,那便是不破奇城的设计者瑄离。”
子娆点头道:“我亦和王兄一起看过那张机关图,的确是奇思妙想,巧夺天工。瑄离此人才智高绝,身份却十分神秘,我之前曾听他提起过皓山剑庐,似乎与寇契大师颇有渊源。”
宿英叹了口气,目中鲜见地流露出些许感情,道:“不瞒公主,实际上瑄离应该算是我的师兄,他是我师父的义子,自幼便在皓山剑庐长大。”
“什么?”子娆虽然知道瑄离身具后风国血统,却没想到他竟是寇契大师的义子,不由心生惊讶。只听宿英继续道:“瑄离的母亲嫣夫人乃是昔日后风国出名的美人,但可惜出身微寒,只是一个侍酒的歌姬,被他的父亲,后风国二王子召启纳入府中后生下长子,备受宠爱。后来召启为了笼络军中权贵,争夺太子之位,另立妻室,不但将她母子逐出府中,更因她知晓自己一些见不得光的秘密而派人一路追杀,所幸被当时还是太子妃的后风国王后所救,保得性命。嫣夫人与我师父本有青梅竹马之情,亦是师父此生最关心的女子,她离开王府后便带儿子来到皓山,不过两年便辞世而去,临终前将儿子托付给师父。师父因他母亲之故,将一身本领倾囊相授,视之如亲子。后来他辞别师父下山,召启便在第二年被刺身亡,同时遇害的还有他的王妃和嫡子,跟着后风国内乱迭起,不出数年便遭亡国之祸,我也再没有见过他,更没有听到和他相关的消息。但是,那日我一见到那张机关总图,便知道一定是他,瑄离不过是他的化名,因为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造出那样完美的机关,就连师父都不可能。”
子娆道:“这么说,他已得寇契大师真传,在机关之术上的造诣要较你为高吗?”
宿英眼中却现出自信的光芒,说道:“师父一生最得意的便是冶剑术与机关学。瑄离工于心计,思虑缜密,在机关奇术上更有过人的天分,当年还在皓山剑庐时师父便预言他必会青出于蓝,成为一代宗师级人物,这一点我尚不及他,但若论冶剑术,即便再过十年,他也无法望我之项背。”
子娆看着这曾为楚国阶下之囚,一度意志消沉,而今却重现神采的铸兵匠师,更加直接地感觉到这场战争对于每个人深刻的影响,而处于这乱世中心的每个人又都同时改变着世事最终的结果,明日息川城的命运或许即将成为天下变乱无法预期的转折。
“妙手神机一人可敌千军,你在息川城机关上所加入的精兵利器,恐怕会让宣军大吃一惊。”
两人说话间,天边晨曦透过雪光,渐渐驱散夜色,将整座城池的轮廓勾勒清晰。一只银色信鸟穿过薄雾飞向城中,随着息川城门开启,等待入城的流民百姓和冒险往来于诸国之间的商贩依次通过关口盘查,纷纷涌向这座尚未被战火直接波及的城池。
“公主。”一直站在子娆身后的墨烆突然开口提醒,语气似有些许诧异。子娆闻声回头,沿着他目光示意的方向看去。
只见前方霞光轻染云空,将满城微雪映得一片丹红浅绛,高达丈余的城头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红衣少女,正低头看着穿城而过的王师驻军。晨光下她被金环轻束的乌发随风飘扬,柔软的红衣云霞一样绕身飞舞,远远看去仿佛站在空际云端,令人生出奇异莫名的感觉。回城的信鸟绕空飞翔,在她抬手时盘旋着向她掌心落去,她侧头端详那灵巧的鸟儿,片刻之后,纵身向着行营落去。
“含夕!”
子娆早已来到大营之内,自墨烆日前从帝都带来含夕失踪的消息,冥衣楼一直出动暗部四处寻找,却始终不见她的踪影。含夕闻声回头,见到子娆便停下脚步,“子娆姐姐……”刚刚说了半句话,她忽然看向子娆身后,目光中有丝躲避的神色一闪而过,跟着偎到子娆旁边。
子娆转身回头,看到身披玄色银纹狐皮外氅,后面跟随着王师众将的子昊正站在营前向这边看来。四周将士早已让出道路退开行礼,墨烆和宿英亦上前参见,子昊只是点了点头,看着含夕的清眸之中依稀有种思忖的意味,面色温雅如旧,但却没有说话。
方才被含夕半路以灵术唤去的信鸟飞起来落向他的手心,雪战从他身后跳了出来,围着蹲在含夕足下的小兽绕了两个圈,那小兽碧瞳晶亮,凑上前去。含夕看了看两只蹭在一起的小兽,低头轻声道:“王上……”
子娆抬手召唤雪战,问道:“含夕,你怎么自己离开帝都,害得大家好不担心,这些日子到哪里去了?”
含夕垂下俏眸,撇了撇嘴道:“我……我本来是想悄悄跟子昊哥哥来玩,谁知竟在雪原中迷路了,幸好云生兽能够识别方向,才找到息川城来。”
子昊解开信鸟足上的密报瞥了一眼,随手交给了墨烆,方开口道:“没事就好,军中人多杂乱……”
含夕突然道:“子昊哥哥,你不要送我回帝都,让我留在这里好不好?”说着悄悄牵了子娆的衣襟,目露恳求。子娆看向子昊,转眸一笑道:“含夕如今身份已然不同,左夫人伴驾也无不妥。这丫头既然溜都溜了出来,若送她回帝都还要多分出人手保护,路上反而更不安全,不如暂时让她留在这里好了。”
子昊轻咳一声,看了她一眼,道:“那便让她跟着你吧,待此间事了,再一同回去。”说着举步向前走去。含夕回头望着他清冷的背影远去,清灵的秀眸中仿佛有晨光漫过,渐渐地,消没在美丽的长睫之下。
汐水宣军大营,数艘战船出现在水天之际,穿过盘龙般的晨雾向着岸边徐徐靠近。
最先一艘赤身镶金甲巨型战船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目的金光,绘有玄武神图的宣国王旗显示出船上之人非同一般的身份,接近军营时,营中响起整齐的金鼓之声,与船上威严的号角遥相呼应,震动三军。
原本一直延伸到江中的巨木渡头随着翻飞的波浪向两边徐徐滑开,金甲战船早已降落主帆,以平缓的速度畅通无阻地进入军营水域,靠岸停泊之后,船身内响起机关运转的声音,数条方木同时出现在战船底部,连续分三次上升,继而伸出宽达半丈的平台与四周浮木交接。整座战船缓缓离开水面,当船内机关全然停止,江面上便像出现了一座四面临水的小型宫殿,既平稳安全,又可将两岸美景一览无余。
外围战船随后依次停泊,融入军营形成严整的防卫阵队,仿佛众星捧月拱卫着当中的主舰,倘若出现敌军来袭的情况,单是这强大外重防御便足以摧毁一切进攻,可以想见几乎没有任何战队能够威胁到宣王舟驾的安全。
这金甲楼船以及整个水军防御阵营的设计者瑄离登上甲板,进入最上层温暖华丽的船舱。不远处平台之上,宣军士兵陆续押来一群衣衫褴褛的囚犯,不分男女老幼一律推倒跪在刀下。瑄离向后看了一眼,对宣王欠身道:“殿下吩咐的事情已经办妥,下面这些便是辛嬴国遗民,一共一百三十九人,都已在这里。”他一边说着,一边抬眼瞥向对面临窗而立,正在眺望汐水江景的少原君。
这一趟惊云山之行,宣军出动三百战船进入惊云圣域的忘尘湖,打破了五族四国数百年来兵锋不入惊云山的歃血之约,强行请出辛嬴国亡后避世多年,被称作“百仙圣手”的医者蝶千衣。此事在整个九域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较之不久前少原君在伏俟城重新露面,更与宣王联袂同行亦不遑多让,但面对横扫十三连城的宣国大军,所有人也只是敢怒而不敢言。
“将人带上来。”
姬沧广袖曳地,转身踩着柔软的白毯向外走去,立刻有两名剑僮上前打起金帘,如光、花月二使自二层船舱中押了一个身穿青衣布袍的长发女子上来。那女子容颜并不算绝美,但肌肤极白,眉目极清,令人一见之下便觉有种遗世出尘的淡泊气质,予人与世无争的美好印象。面对威震天下的宣王,她只是略微抬眸,但看到下方跪了一地的辛嬴国百姓,目光却几不可见地微微一颤。
姬沧妖异的长眸向外扫去,“本王再问你一次,医还是不医?”
那女子转头看来,声音柔和,态度却异常坚决,“蝶千衣此生从未见死不救,即便遇到寻常伤者,也必尽力救治,但我数年前便已立下重誓,终生不医楚人,更何况少原君乃是亡我辛嬴国的罪魁祸首,恕千衣不能从命。”
“好。”姬沧点了点头,也不多言,长眸一侧。
花月使挥手示意,平台尽头刀斧手手起刀落,咔嚓一声,十个人头同时滚下,鲜血狂喷而出。
其后百余名囚犯惊惧莫名,纷纷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蝶千衣蓦地睁大眼睛,“你们干什么?”
花月使道:“这些都是辛嬴国的族人,他们的生死现在便在神医一念之间,而且这数日来,还有不少江湖人士为搭救神医或者被擒或者被杀,所以神医决定之前还是仔细想一想得好。”
蝶千衣脸色顿时苍白若死。
“医还是不医?”
蝶千衣轻咬红唇,闭目不语。
“杀。”
随着这一字落地,又是十名辛嬴国人身首异处,尸体稻草般向前倒去。如此花月使每问一次话,只要蝶千衣不肯开口,便有十人人头落地。汐水浪潮拍岸,染得满江血红触目惊心,岸上老弱妇孺一片哭声震天,这般人间惨象,就连两旁见惯杀戮的赤焰军战士也纷纷露出不忍之色。
瑄离来到窗前,对一直袖手旁观的皇非道:“君上此次是否太过心狠手辣,这些辛嬴国人都是战后幸存的无辜百姓,却遭如此横祸。宣王今次兵侵惊云山,用强硬手段对付百仙圣手这样身份超然的人物,九域之下早已经非议满天了。”
皇非冷眼看向外面惨绝人寰的杀戮场面,毫无动容,“宣王若是在乎天下非议,赤焰军此时便不会在十三连城。”
瑄离眉梢微挑,“的确,只不过宣王越是肆意杀戮,引起众人不满,日后君上接手大军,便会越得人心。看来当世之下也唯有君上,能让宣王这样的人万劫不复。”
皇非眼中淡淡闪过冰冷的气息,冬日阳光下完美无瑕的脸容,忽然令人生出冷酷无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感觉。瑄离无意与他目光相触,心头微微一凛。这时外面刀斧手再次推出犯人,举起刑刀,一直紧闭双目的蝶千衣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叫道:“住手!”
花月使抬起的手暂时停住,转向宣王等待示意。蝶千衣看着一江血水,颤声道:“你……你放了他们,我答应便是。”说完这话,身子一晃,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姬沧淡哼了一声,拂袖道:“带她进来。”
如光使抬手引路,“神医请吧,早些如此,也不必害那么多人丧命了。”
蝶千衣看着被重兵看押的一众族人,无奈之下,随他进入船舱。皇非转过身来,脸上早已恢复旧有的神态,彬彬有礼地对蝶千衣微笑道:“有劳神医。”
转眼之间,蝶千衣眼里似乎流露出恨意,但随即又只见凄伤。这百仙圣手虽与巫医歧师齐名,医术精妙独到,但生性淡泊,常年离世索居,不谙武功,自然不是宣王与少原君的对手。皇非在她替自己把脉之时,暗中逆运真气,经脉之中顿时内息岔乱,时强时弱,形成被九幽玄通影响时的诡异的情况。以他的武功修为,如此刻意为之,蝶千衣虽然医术高明,但心下纷乱,一时并未察觉,片刻之后收回手来,低头深思。
姬沧问道:“如何?”
蝶千衣蹙眉道:“他的情况很是奇怪,似乎丹田中有股不明的力量影响到真气运转,以致内息不畅,经脉受阻,这种情况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医好。”
姬沧冷冷道:“莫要耍什么花招,否则本王保证你会后悔莫及。”
蝶千衣道:“我既然答应下来,便会尽力而为,除非宣王不肯放过我的族人。我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想一想,还需要一些药物,三日之后,我会给出答案。”
入夜之后,江上风雨袭来,一片寒意肃杀。蝶千衣仍旧被安排在二层船舱,室中装饰虽然华丽舒适,一切东西应有尽有,但四周皆是宣军守卫,别说是逃走,就连随便与人说一句话的可能都没有,独自坐对孤灯,想起白日无辜丧命的辛嬴国族人,不由心觉惨然,但宣王的力量太过强大,如果不顺从他的意思,辛嬴国遗民的下场定然极尽悲惨,正觉一筹莫展,忽然听到帘外传来一声女子妩媚的轻笑。
蝶千衣闻声心觉诧异,却见突然之间,对面灯火影下,船舱壁上影影绰绰现出个妙丽的人影,跟着一个身姿窈窕、乌发及腰的白衣女子像是从壁画中走出的精魅般飘然现身,美目一转,轻声浅笑,“你就是百仙圣手蝶千衣?”
那女子容色已极妖媚,声音却更加甜腻酥软,一见其人,再闻其声,加上她奇异的现身方式,叫人不由生出身临绮梦的感觉。蝶千衣按住心中惊讶,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女子飘入垂帘,“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我只问你,皇非是不是真的武功出了问题?”
蝶千衣道:“从我替他诊脉的情况看,他体内真气的确有异,严重的时候也可能会武功尽失。”
那女子妙目轻转,又道:“那么,你医得好他吗?”
蝶千衣蹙眉道:“他的情况十分罕见,寻常药物起不了作用,但我有一套八法奇针,若能依时取穴,尽心而为,医好他也并非难事。”
那女子闻言面露失望之色,跟着叹道:“唉!那这么说,我应该杀了你才对了。”
蝶千衣一愣,“什么?”
那女子忽又娇艳一笑,道:“不过你是神医,曾经救过很多人,杀了你便等于结下数不清的仇家,这可有些麻烦。皇非是我生平头号大敌,我也不能让你医好了他,不如我们交换一个条件,我可以救你出去,但你要帮我一个忙,这样两全其美,你答不答应?”
蝶千衣问道:“你能救我出去?要我做什么?”
那女子道:“你只要跟我去见一个人,医好她的病就行。我保证你的族人平安无事,从此以后,无论是姬沧还是皇非,再也找不到你。而且,我还会帮你杀了皇非,因为他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你若答应,便跟我来吧。”说着她转身挥袖,在墙壁上轻轻一按,那船舱应声滑开,自几不可能的地方露出一道暗门。她对蝶千衣招了招手,身影飘飘,举步先行。
蝶千衣略一犹豫,便随后进入门中。黑暗中只见白衣隐隐,那女子带着她在这布满机关的暗道里向前走去,有时两人停步在某处,脚下甲板便会自行下沉,或又笔直上升,蝶千衣感觉四面不时有机关运转,暗门开合,却听不到半丝声响,仿佛两人身在迷宫幻境之中,但实际上这里应是宣王舟驾的内部。约莫过了小半炷香时间,那女子停下脚步,玉手伸出,按上墙壁连转数周,眼前船舱无声移开,一阵江风扑面,冷雨潇潇而来。
那女子将一只手指抵在唇上,低声道:“小心一点,这里仍有可能遇到宣军,千万莫要被人发现。”
蝶千衣见到不远处营火点点起伏,果然并未完全离开宣军大营范围。那女子伸手抓住她胳膊,潜踪匿迹,悄然在军营之中穿梭,身法如魅似幻,高明至极。蝶千衣暗觉惊讶,待离开营地后,被她带着一路疾奔,很快进入荒无人烟的旷野。深夜雨势加大,天地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前方夜空忽然划过一道轻利的闪电,照见曲折险峻的山路。那女子身边带着一人,却履险如夷,身姿幽美。大雨中两人仿佛烟云一般渐渐上升,一直到了山顶一处危崖之上,她才将蝶千衣放开,说道:“到了。”跟着上前几步,向着山崖道:“你需要的人我帮你找到了,若连她也医不好你,我也没有办法了。现在我要尽快回去,剩下的事情你便自行解决吧,可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很好,这一次你帮了我,我答应日后帮你一次,不过只有一次,你可以随时找我。”
雨中传来一个年老女人的声音,天边电光倏闪,蝶千衣蓦地看见对面岩洞里坐着个紫衣白发的女人。那女子娇笑道:“等你完全恢复,我们还有很多合作的机会。百仙圣手,后会有期。”说着她衣袂轻扬,身子飞云般向后退去。蝶千衣回头时恍然看到一张酷似自己的面容,天地刹那黑暗,白衣女子已消失在山崖之外。
岩洞中再次传来那紫衣女人的声音,“你是百仙圣手蝶千衣?”
“是。”天空再次有闪电划过,蝶千衣终于看清那人面容,发现她满脸皱纹,容颜枯槁,一副行将就木的衰老模样。那紫衣女人伸出手道:“很好,这个身份很好。外面雨大,你到山洞里来吧。”
蝶千衣走到山洞边缘,问道:“你是什么人,找我来是为了医病吗?”
那紫衣女人哑声道:“不错,我病得很重,但是你却可以救我。”
蝶千衣道:“那也不一定,你先伸手给我,让我试试脉象吧。”
“好啊,我相信你一定会有办法。”那紫衣女人说着,将枯枝一样的手向她伸去。蝶千衣跪坐下来替她诊脉,发现她身子异常衰弱,体内真元尽丧,似乎奇经八脉都被一股邪异的力量强行摧毁,就像崩坏多年的城墙一样,根本没有复原的可能,摇头说道:“你的伤势太过严重,我可能没有办法帮你恢复。”
那紫衣女人却不回答,只是眯起眼睛,盯着她点头道:“这副皮相虽算不上绝色,倒也相当不错了。”她口吐轻言,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森然诡异的微笑,忽然间翻手紧紧抓住蝶千衣。蝶千衣吃了一惊,下意识想要后退,但觉一股邪冷的异流自那女子指尖传来,身子不知为何竟已无法动弹,张口欲喊,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岩洞里似有金光浮动,那紫衣女子桀桀怪笑,向前触上她的脸颊,两只手如同枯藤鬼爪,紧紧将她攫住,“蝶千衣,多美的名字,多美的模样,真是好啊……你一定救得了我,一定会的……”她一边说着,双眼中突然透出了毒蛇般的邪芒。蝶千衣惊骇至极,但是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与她目光相触,蓦地浑身一颤,秀目便慢慢失去了神采。在那紫衣女子周身散发出的金色异芒中,她眉心逐渐有一道活物般的光印出现,不断随着雨光流动着血红的色泽,仿佛生命的精华,点点消亡不见。
那紫衣女子仰首尖笑道:“我千辛万苦借助金凤石聚得一口元气,便是为发动这九转玲珑阵,你正是最好的选择,以吾精魂血魄,入汝六道轮回……”风雨交加之中,只见她长发飞舞,双手结出奇异繁复的法印,一串金色灵石自她指尖旋转升起,金光里慢慢散出血色,将两人全然笼罩,跟着透过雨丝,漫向天地。
漆黑的夜空中突然有数道闪电破空而至,仿若金蛇狂舞,群龙腾空,向这山峰之巅流窜直下。倾盆大雨漫空狂泻,天地似乎陷入绝对的黑暗,唯有一重重金色异芒在这风雨中浮动,逐渐被浓重的血色无声吞噬。
当血光散去,金芒重现,大雨渐止,夜空恢复平静。那紫衣女子身子向后倒去,蝶千衣眉心的血印全然消失,徐徐张开眼睛,原本柔和的眼眸中,透出了一丝冷艳幽煞的紫芒。
金甲楼船二层当中一间宽敞华丽的船室中,金灯独燃,照亮四壁。瑄离站在案前精心修剪着花瓶中一丛含苞待放开的梅枝,身后舱壁打开时,他悠然回头,看了一眼自暗道中走出的白衣女子。
“惟妙惟肖,毫无破绽,白堂主的大自在如意法越来越出神入化了。”
那女子轻烟般掠到他身旁坐下,美目向他飘去,“怎么不叫我姝儿?你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当年在后风国我们便已知根知底,亦曾合作愉快,不过现在你的手段也越发叫人惊讶了,就连这宣王舟驾都完全在你掌控之中,而且能与四面所有战船相连,轻而易举就将宣王掌心的大活人送了出去。”
瑄离笑了笑,随手丢开那梅枝,“你要我帮你对付皇非也无须如此奉承,我已经说过,我不会和他正面为敌,也劝你小心行事,莫要惹火上身。”
白姝儿娇声嗔道:“你就这么顾忌他,难道他比宣王还要可怕吗?”
瑄离眼前浮现出白日船舱中皇非俊若冷玉的面容,徐徐道:“少原君是真正无情的人,也是真正有野心的人,这样的人即便不能成为朋友,也还是不要做敌人的好。”
白姝儿幽幽叹道:“所以这样的人若要杀你,便是世上最可怕的事,还是先下手为强,不管是杀了他还是毁了他,免得自己寝食难安。话说回来,我若能控制皇非,对你也大有好处,所以你不会不帮我,对吗?”
瑄离面对这心机多变的妖娆,目中闪过莫测的微光,抬手按向桌案,墙壁上无声滑开暗门,“你若再不回去,被人发现异样,我便有心无力了。”
白姝儿妩媚一笑,娉婷起身,“明晚再来找你。”说着飘向漆黑的暗道,消失不见。<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www.biqu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