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中有人长声叹道:“波兰,又保不住了!”。
众人把目光移过去,见一张桌上坐着几个茶客,正一边吞云吐雾的吸烟一边评议手中的报章。先的那人是个麻脸的中年汉子,着一袭灰布长袍,说完那句话之后一边不住的摇头一边颇无奈的伸手去桌上拿第二根香烟。左邻的一桌上有人问道:“你先生这话怎么讲?”,那麻脸汉子指着同桌友人手上正看的一份越南报纸说道:“德国元首阿道夫先生又看上波兰的土地,这份法国人办的越南报纸上宣称英、法决不坐视盟友领土被德国军队蹂躏,可我看这只怕又是一句空话。自阿道夫先生上台以来,他每有对邻国土地要求,英、法无不予以满足,去年一纸协议将欧洲之捷克斯洛伐克国土卖与希特勒先生,今年又轮到波兰。打仗么,谁也怕,问题是你敢不敢打。张伯伦与达拉第真的敢在德国人后面出兵么?倘若真的打起来,海外殖民地的管制定会放松,兵力多半要收回欧洲大陆。眼下德意日三国是穿一条裤子的军事同盟,日本军队早已经打到广州,香港与越南都已在东洋军的眼皮底下,英法去与德国开战,日军定会攻占这两地。英法要想保住东南亚殖民地资源不被抢走,除非是德国军队打到自己家里,否则不会冒着分兵与日本军队作战的风险去理会一个遥远同盟的生死。我说波兰又保不住了,正是出于这点。”,他同桌的一名长袍老者一边听一边也不住的点头,口中道:“说得甚是,说得甚是。”。有几名邻桌的青年不自禁的站起来挤去看那份越南报纸,上面刊的乃是法文,释义就是欧洲局势极为动荡,英法欲插手波兰问题云云。能读懂法文,足见这些茶客水平不低。
马幼山啐了一口唾沫骂道:“妈的,这就叫各有各的小算盘,同盟又怎地?人家又不是答应做你的儿子,你捱揍我未必非要帮你的忙,说到底还不是看谁给自己的好处更多么?”,周传男撇了撇嘴角冷冰冰的应道:“一加一只等于二,没理由去等于三。国际政治里每走一步都有它合理的原因,你想让结果等于三,则必须是一加二。”,马幼山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道:“你说什么一加一在加二的?我怎地听不明白?”,穆怀远也是不懂,正在眨着眼皮琢磨,外面伸进一只手来,将马幼山面前的茶杯端起仰脖儿喝干净,又用袖子擦一擦嘴巴说道:“波兰现下比喻做三,人家英法的利益比喻做二;一加一等于二即是周同学喻作此刻英法的小算盘打到最后也没算出波兰与自己有什么关系。”。马幼山扭头看去,只见旁边站一青年,长袍布鞋,发杂面污,然神态悠闲不可一世。惊愕之下叫道:“老钱,你怎么跑过来了?”
这人正是“马尾巴如何如何”的钱慕方,此时一边摇头叹气一边道:“嗟叹,嗟叹。上午去听闻一多教授的古代神话课,深感其中逻辑合理推演严密,台上台下烟雾缭绕中几至以为当世应当提倡有神论一说,诸翻江倒海移山劈石开天与辟地的事迹好如昨日才发生一般可信。然下午又跑去物理系听老赵的高能物理,现代科学一扫牛鬼蛇神。我心私窃,以为老闻所谓古代神话纯属无中生有,应当如同他叼的大烟斗中冒的缈缈青烟一般左耳朵听进右耳朵跑出。只是神话传说如何又具备严密逻辑性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想到大家平日爱坐茶馆,便带这问题跑过来。我想既有大批同窗坐茶馆,其中定有熟识者可供区区白吃白喝。”。
周、穆二人对他并不很熟,但因马幼山认识他,所以也略点头以示客气,只周传男看不惯看他龌龊,伸手将自己面前的茶杯端起一饮而尽,说道:“一加一没你要的三,只我的二,这就请罢。”。钱慕方耸了耸肩头道:“小气。”,正要走,又发话道:“晚上不要独自外出,我听见外面野地里有人拉胡琴。”,马幼山惊道:“怎么你也有听到的么?”,钱慕方扫了这三个人一眼,有点吃惊的问道:“你们知道这事?我还以为只我一个人遇到。”。穆怀远向他招了招手道:“坐下说,坐下说。今天晚上我们几个并文学院的马贤亮也要邀齐去探个究竟。”。钱慕方将两只手从背后绕到前面互相一拢,又坐到马幼山旁边说道:“有种!你们进城走两条街,那里有家中药铺挺便宜的。你们去了只说是钱某介绍的老板定会打折开方。”,马幼山知道他说话多是跳跃性思维,说这话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想到什么地方去了,猜测了一下道:“我们并不会带家伙去,真是有人装神弄鬼吓唬人我们只会发个号外贴在布告栏上提醒大家注意,你还怕我们会误伤别人么?”,钱慕方又摇摇头道:“非也非也,我是怕你们被吓得屁滚尿流卧床不起时没钱吃西药。”,周传男听了他的话不禁浑身一哆嗦,向穆、马二人看去,吱吱唔唔的道:“我……我想我还是不去了,要去也找个白天大太阳时再去也成。”,穆怀远道:“你以为白天那大太阳时还会有鬼么?”,钱慕方忽的一拍巴掌大笑道:“啊哈!原来大家正是冲着鬼才去的,想不到受这些年科学熏陶居然还信鬼神之说,可见现代社会高喊德、塞二先生未必就是正确的。”
德、塞二先生始于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指的是“民主”与“科学”,译自西文Democracy和Science之中文发音“德莫卡西”与“塞伊斯”,加上先生二字意谓对民主与科学的尊重;想不到为了周传男、穆怀远的话居然让人家哲学心理系的抓住一条小辫子,说出“德、塞二先生未必正确”的言词。穆怀远到也罢了,他既能厚着脸皮去与女生套近乎,钱慕方的小笑话焉能令其皮下充血?到是周传男红着脸争辩道:“我……我又没说这世上有鬼。”,钱慕方冷笑道:“那好,你既认定这世上没有鬼,那你晚上一个人跑到野地里去看看。没有鬼当然只会有人了,是人你就用不着害怕;那人好象还是个懂得拉胡琴的,自是个艺术家,艺术家你怕他做甚?”。周传男的脸红得更加厉害了,知道钱慕方的话不对,但因其逻辑方面比自己数学系众方程结构更显得严密,欲求驳斥而无从下口。这也难怪,钱慕方上午才听过古代神话课,虽认为应该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然于民间传说对心理的影响认知程度比一介数学系胖子那要高出十数倍,他又懂得心理捕捉,周传男岂是他的对手?马幼山与钱慕方交往久了有些交流经验格外丰富,见周传男说不出话来,这才伸一根手指敲着茶桌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到不是说这世上真的有妖怪,塞先生行走国内不过二十几年,民间故事却是从小耳闻的多,有些印象深刻了未必就知道塞先生以后一定会改,今晚若只我一个人我也不敢去冒险。”。钱慕方偏着脑袋看了看他,嘿的又冷笑一声道:“又一个想溜的。”,穆怀远一听他说“又一个想溜的”,马上大声宣布道:“如果只我一个,我也不去了。”。
周传男忽的对钱慕方言道:“你刚才说得那轻松,今晚你有本事一个人去么?”,钱慕方道:“这有什么不敢?”,周传男道:“好,你敢一个人去,明天我输你两只烧饼。”,钱慕方一拍桌子道:“君子一言,你可不要后悔,我现在就去,你等着我回来啊。”,说罢起身便出去了。周传男见他走了,站起身对马幼山和穆怀远道:“我要远远的跟着他,不要让他跑到寝舍里睡一觉明天唬我的烧饼。”。在后面偷偷跟了出去。马幼山对穆怀远道:“我们也跟去看看?”,穆怀远摇摇手答道:“别让他知道后面有人时反到借我们替他壮胆儿,我还真不信他敢一个人跑去野地里冒险,到九点我们去运动场上邀齐马贤亮再说。”
周传男远远的跟着钱慕方,那人出了茶馆便径直奔校区驻地。西南联大校本部分作东、西两处,东边是图书馆与教室诸屋,西边则是学生寝宅。寝宅旁有一运动场,再偏远就是坟场了。钱慕方先跑到运动场上拿了一个大顶,引得散步的同窗纷纷给他叫好,之后一溜小跑跑到一间略偏远的寝舍后面往土墙上一靠,借着月光不住的看自己手腕。
周传男藏在附近的草丛里看得清楚,知道他是在看时间,好等差不多了便绕出来去茶馆向自己吹嘘,反正这里还有许多的人见他跑过来的,证据充分,不怕明天混不到自己的烧饼吃。心中暗怒道:“这卑鄙小人,还想骗我请他吃烧饼。联大这里穷的叮当响,吃个烧饼好比吃鱼翅,他到想一次吃两只,幸亏我聪明没上他的当,过一会看我揭穿他。”
正想时却听钱慕方忍不住的吃吃发笑,想是那两只烧饼眼见要落到手里正在得意。过一会他又不知怎地呜呜的发声痛哭起来,嘴里嘀咕道:“好……好烧饼,好吃的烧饼。”,周传男几乎要气炸了肺,差一点站起来跑去指责他,后一想那家伙若是发现身后有人,干脆借自己的胆子真的跑去野地里转一圈,两只大烧饼就等于自己亲手馈赠他的了,于是忍住怒火没动。
钱慕方收住哭声将自己外面长袍一脱。周传男想:“他要做什么?”,只见钱慕方用手在墙上摸索了一会,许是找到个突出的榫子,便把长袍挂在上面,退后几步给那长袍揖了一礼,口中念念有词的道:“钱慕方先生,我能给你吃下肚真是感到万分的荣幸,希望你不要因为我只是沾了些芝麻就嫌弃我的味道。”,又是一揖,将长袍摘下来穿好,又道:“不行,这样有失身份,我不能去骗人,还是勇敢一点去野地里走一趟为好。”,将衣服整了整,弹嗽一嗓四方步踱了出去。周传男本来已经火冒三丈了,听他的最后一席话又是一惊,暗道:“这家伙别是让两只烧饼蒙了眼,真的跑去野地里转一圈;只怕我那两只烧饼真的保不住了。”,从草丛里悄悄爬出来跟着。钱慕方并不向野地里走,回到运动场上又拿了一个大顶,又引得众人喝彩。周传男暗道:“他到有闲暇得很。”。见钱慕方站起身忽的甩开脚板向校外的茶馆跑过去,周传男一跺脚暗骂道:“糟糕,上这家伙的当了。”,也甩开两腿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