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木甲拍拍他肩膀道:“你把衣服还我,记住我可是没在大家面前做过丑事的啊。”,孙造书回过神来把他的衣服长裤水壶都还了他,嘀咕道:“这多时间没见,张老三的脾气又长了。”。
曹木甲不好再光着大半身体,将湿漉漉的衣服长裤重新穿到身上,水壶往裤腰上一别,又对孙造书道:“记住啊。”。
孙造书听他叮嘱自己两遍,不外乎是想正他的君子形象,冷哼一嗓道:“记住你的名字还是记住你光着屁股到处乱跑的事?”。
曹木甲自不会白痴到把自己名字也说出去,方才自己已经证明过给他看,并且听他话语也应该是已经明白的,再要说自己光着屁股乱跑定是有心诬赖,既是诬赖,那就不用怕了,诬赖的事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不比真的做出荒唐之举会让自己良心羞愧一世。土木工程系的人有哪一天不跟脏东西打交道的?灰头土脸的时候久了对之外表未必那看重,关键是内里要修得清白,好比那佛家的偈语说的: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何况现在倾盆大雨之下别说心灵了,身体发肤也是干干净净的,因此毫不在意的道:“这就不干我的事了。”。
他见张敬来从另一边气恨恨的走了,那么那里定是有路的,先的那打电筒的也是走的那里,他与面前的这个西装汉子谈话中曾提到闻一多在文学院讲课的事,说不定他走的方向就是回到联大校区的方向。也不再与孙造书多嘴,绕过他向黑地里摸索过去。
孙造书冷冰冰的道:“不干你的事?你是工学院的我还不清楚么?天一亮我就去那边张贴一篇小报道,说工学院这里有个家伙半夜里发春,跑到荒郊野地里脱光了屁股跳舞。哼哼,天亮才回去的那个伙伴就是。”,曹木甲心道:“今天晚上老子赶快点,天不亮就悄悄溜进寝室睡大觉,你不知道我姓名,这天黑也不一定看得清我的脸,谁还能拍胸膛指认老曹么?”。
只听那边继续说道:“我也不用写你名字,弄个化名去让人猜,你一天到晚看见别人用眼睛在身上扫来扫去的心里便会发怵,比叫人马上认出来还痛苦千万倍,就称你做‘某甲’罢。”
他哪里知道曹木甲写文章向来的化名即是叫做“某甲”,工学院几乎无人不知,就理学院这边马幼山几个也晓得。
只听前面“啊唷”一声,泥地里先跌了一跤,后又哼哼唧唧的道:“干什么‘某甲’?用A君B君不行么?”。
孙造书道:“我凭什么要听你的?”,曹木甲大声道:“好,你写,那我也会写。你深更半夜跑到这里做什么?穿得花枝招展的跑来淋雨吗?嘿嘿,先头还有个家伙拿着一支手电筒跑掉了,后的那个厉害的也是个男的,原来你是专门在这里等两个男人,没想到让我给撞上了。他跟你说打赌,你们赌的谁长得漂亮吗?我也不用你们的真名,三个男的三个花名,一个叫张潘安,一个叫李宋玉,那个厉害的叫龙阳君。也叫人用眼睛在你们身上扫来扫去叫你们发怵。”。
孙造书暗想:“这小子真的写了我到不用怕,就是老郑那边多半有点不安。他出来又半夜再走回去,联大与他相熟的看见什么张潘安、李宋玉,再么来一个龙阳君,想起他老兄今儿晚上在学校大门进进出出鬼鬼祟祟,到时整天拿另样眼光看他,那可对不起人了。我与面前这青年又没什么仇恨,还会当真去写他么,不如谁也不招惹谁。”,便回应道:“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以为我愿意写你么?又不会流芳百世,只能遗臭万年;懒得理你了。”,那边再无什么回话,只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在渐渐远去。孙造书向那边啐了一口,待细听不见声音了,左右又定睛侦探了半天,猜测不会再有人在附近,这才伸手在地上摸到一扇小门,拉开钻下去,反身又把门关上了。
地下原来是个烧制青瓦的瓦窑,让苏同翁改成孙造书的工作车间,里面放了一台铣铁的小型车床。因这荒僻处没有电,那铣床用一台汽油发动机做动力,要用时开一小会,其余时间则尽量不碰,以免响声传出去。此刻操纵那车床的老师傅坐在一盏油灯下正在发呆,孙造书连湿衣服也没脱,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刘师傅,有什么事吗?”,那姓刘的老师傅将手上捏着的一枚古里古怪的零件放到他面前道:“孙老师,这个部件里面的几个地方用车床已经无法做了。”。
孙造书将那零件取到手上一看,是自己设计用来控制射线能量的关键部位,上有十二窍,十二窍内互有暗管相通。关、合十二窍其一或数个,射线能量便因此变大变小,这个部件若是做不出来,整个设计就是个废物。车床可以轻易铣出十二窍,内里的管路则是困难重重。那刘师傅开了大半辈子车床,还从来没遇到过这样叫人烦恼的零件,好容易铣得差不多了,最后有几个深处的结合点实在打不通,愁得他连饭也吃不下。方才孙造书与郑泗江跑到外面去透气,他一个人在下面对着那零件绞尽脑汁的想办法,故此对外面的一切都置若罔闻。
孙造书将那部件看了一会,问道:“刘师傅,真的没别的方法了吗?”,那刘老师傅失神的摇了摇头道:“或许是这台车床还是简单了,若是到外国,那里的铣具齐备,休说铣几个小洞,九曲十八弯的东西兴许也能做得出,可是在这里实在就……”,叹了一息。
孙造书愣了片刻,暗道:“外国?英、法、美定是有了,可苏同翁能给我开支票坐船去么?这里的设备多亏了他,他一心灰意冷我连这儿的东西也没了。决不能在他身上泼冷水,但是也不可以让这几个小难题困住我,怎么办?”,用手挠了挠头皮,眼前忽的一亮,原来是听郑泗江说起联合大学工学院有一台车床是供教学实习用的,说不定去那里可以解决问题。
一想到“工学院”三个字,不自禁的用手一拍自己大腿叫道:“哎呀!怎么跟工学院的搅到一块去了!”。
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总计有文、法、理、工四院十八系,工学院位于昆明城东南拓东路上,分设土木、机械、航空、电机、化工五系,为了方便学生实习,工学院迁至昆明时还带着一部车床。由于战争影响生计,为避免坐吃山空,工学院利用这车床又开了一间五金材料加工厂可以对外揽活,那边的车床比之孙造书这里的不知道要高级了几多倍,车个七扭八拐的零件比吃豆腐也容易。苦于方才在外面刚跟人家工学院的不知哪个家伙小干了一仗,倘若去的话,正好碰上怎么办?面孔虽然不一定让那青年看清楚,但声音肯定是再熟悉不过的,到那时,他偷偷摸摸的给自己为点小难,车零件时铣刀调紧一分,开的洞就或许小一点。自己这高级的设计,大小差毫米的百分之一便要作废,除非把这里的刘老师傅带去亲自操刀,但人家会答应么?
孙造书考虑半晌,又有了个妙办法,决定自己装哑巴,依然是与老刘同去,去了自己也不开口,让这边的老师傅去交涉,自己只把好关。既不用开口说话,那就什么麻烦也没有了,想到这里禁不住哈哈的两声。
老刘先听他拍腿大叫,后又哈哈两声,自己回过神来,一看孙造书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惊得双掌一拍,叫道:“孙老师,你怎么淋成落汤鸡一样?你的朋友呢?怎么不见他?”。孙造书把那未完工的零件又交还给他,一边转身脱衣服一边答道:“他先回去了,刚才在上面跟个奇怪的青年打嘴仗,他的浑身上下只穿一条短裤,这半夜里还到处乱跑。”,老刘呵呵的笑起来,说道:“怪不得你弄成这样。”。孙造书脱得只剩条短裤,在墙角的一口藤箱里翻出干衣服,又寻了一条毛巾上下擦拭,并对老刘道:“刘师傅,我听老郑说联大工学院有个五金加工厂可以对外接活,明天咱们俩先过去看看。您在这方面是个专家,先看看那边的车床能不能铣咱们的零件,如果能用那最好了,到时候还得由您跟他们答话。我刚才在上面得罪的那青年可能就是工学院的,他熟悉我的声音,我跟您过去了只装作是个哑巴,车零件的事您做主,我只把住关口,您看怎么样?”,老刘眼睛一亮,道:“他们有车床?那最好了,我先头还想建议你去请苏老板帮忙,他在滇越铁路上吃饭的,跟越南那边关系密切。那里是法国人的地盘,可能有法式机床,唯一不好的就是滇越铁路太难走,沿途悬崖峭壁令人胆战心惊。我听说外国有一种过山的飞车是让洋人趋之若骛的,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胆量到滇越铁路上走一遭。”。
孙造书道:“我到有幸坐过一次,不过没怎么敢往车窗外看。有些路段好象只在空中铺设一层铁轨,下面什么也没有。再有的就只在悬崖上开出一条窄路只能用来铺铁轨,偶尔往车窗外看时,自己就在悬崖的边上,当真吓人。好处是小火车经过这些地段时乘客都变得规规矩矩,连咳嗽一声的也没有,生怕一出声就会把火车震脱轨道。话说回来,我发现滇越铁路上的火车开得很慢,有时几至叫人心里发燥。”,老刘道:“想快么?那还不简单,这里有列火车可快得像飞。你听过‘米西林’吗?”。孙造书换好衣服找地方一坐,问道:“米西林?这是什么东西?”,老刘一挑大拇指赞道:“米西林连蒋夫人也特意来坐过。这家伙,跑起来比飞机还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