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神眷之子
人见山,便会喜山的辽阔葱茏,坚硬不可催;人看水,多会善水的清澈温和,奔流永不断。
山水其下激烈了千万年的地壳运动,永被压抑撕扯着,不被世人知,亦或是漠视。
自然风物没有自我的情感认知,不觉痛,不懂区别对待,更没有委屈求全,人格受辱等复杂的情愫,于是千万年来倒也一直如此,不曾变换。
可是,言念是人。
大将军是南红所有百姓敬仰的不败战神,却也不能因为他的巨大功勋便抹杀掉他对言念所犯下的恶,这一点,能够清醒认识到的太少了。
年事已高,经历过无数大小风浪的王都统猜得到大将军与言念之间或有间隙,可他终究不能感同身受,不能真正公平公正地评判上一句。
他叹着气,将手中的精致匕首放在床榻外边,“小夫人可知,在我们这些常年征战沙场之人的眼中,人命什么都算不上。可是一个人活着,他身后所影响的万千碰撞思想,稳固住的家国疆土,那些不被在意但每日都潜在的安心笑容,埋藏在小一辈心中坚强、指引方向的信念种子,才是人活着的价值。”
“不是所有的生命都能有此价值,能够做到其一的已经是芸芸生命的福祉,这样该受到崇敬的生命,不该是在毫无反抗能力的时候,结束在他全心交付之人的手中。”
这些,言念怎会不知。可她没有办法了,她已经陷入心魔到鱼死网破的境地。
清冷月光打在她憔悴的面庞之上,纤细手指紧紧揪住衣襟,喃喃,“大人把我关起来吧,我不能背弃自己,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下手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身子抖得十分厉害却还强撑着站起身。
有些人就是神明眷恋厚待之人,她杀不得。可她若是不动手,那就是真的背弃自我。她拥有的所剩无几,若是连自我也失去,那真是可悲。
言念一点点往门外走,身后的王都统几次欲开口又止住,可他不知道大将军和言念之间有何纠葛,不知事,不论事。
如蒲柳一般纤弱的女子从月光之中走到门口,隐藏的暗卫们俱将注意力转移到这一抹身影之上,那门框后面王都统缓慢走出。
“来人。”
不大的一声令下,两名暗卫出现在院中。王都统想要与小夫人交代两句,不外乎放宽心,待大将军醒来好好谈谈,终究作罢。
王都统对那两名暗卫吩咐道,“安顿小夫人到别处小院暂住,待大将军醒来再做安排。”
暗卫迟疑了。
大将军对小夫人的事情向来亲力亲为,将人护得密不透风,若不是此次意外,他们还不能一睹真容。
真的要重新安排小夫人?暗卫们有些畏惧。
“呵……”王都统气笑了,“便是大将军醒着,按照军中辈分也得给老子几分薄面,区区暗卫竟也敢越主行事吗?”
“不敢,属下知罪。”
暗卫的迟疑被打消,他们一左一右站在言念身旁,仍留有一定的距离,态度恭敬,“小夫人,请。”
言念很是配合,临走的时候,柔柔地提醒王都统,“大人可要多派些人手看住我,有劳。”
求的不过是心死。
她无意于折腾着定要来给那人一刀,但也不能忍耐大好的机会放在眼前,自己却不作为。如此,只有将自己逼入死境才能有一丝偷生的余地。
浅浅的脚步声离去,久久,王都统才吐出浊气,“本以为是呵护在心尖的温意金丝雀,原是柔中带刺的小困兽。”
大将军知晓他的金丝雀想要杀死他吗?
那样一位心思深沉之人,定然是知道的。
想起刚刚暗卫对他安排的犹豫,以及那一把匕首,王都统眼中闪过一抹狠色,大将军对于小夫人,给的太过了。
“派人好好盯着小夫人,十二时辰不能有一刻松懈。大将军这边房内留两个人看守,细心照顾。”
“是。”
交代完所有,王都统拖着疲惫的身躯乘马车回府中休憩。
百里之外,从边境加急传送战况的驿使日夜不停歇、跨越山河奔赴京城,落后烈马好几日行程的是由众多血气漫身的将士重重护送的一樽漆黑棺木。
正是清晨,整座繁华的城池还未从沉睡之中完全醒来。
初秋的晨雾初现轮廓,城门口守门将士呼出的白汽与隐约雾水混在一起,安宁中,远远的一声长呵:
“急报——”
守门将士连忙打起精神,厚重的城门大开,一骑绝尘,只听得哒哒的马蹄声在长街上回响,将士皱起眉头,京城多久没有收到如此急切的信报了?希望不要出大事呀,安安稳稳的就好。
绝迹烈马一路畅通无堵入得皇宫,收到消息之后,皇上特意派人去请霍寅客进宫。
不过辰时,小霍公子平静地从宫门走出。两边的侍卫还在诧异,到了二门外,小霍公子是可以坐轿子出行的,怎心血来潮步行出宫门?
晨光还不甚骄烈,包裹在人身上带有一丝秋的凉意,那秋风绕着墨发打旋,霍寅客不理。
宫门外,从轿子中出来的王都统,几度压下哽咽,脚步中有蹒跚的老态,他上前几步又停在原地,静静等晨光之中初丧父的少年一步步向他走来。
是了,丧父。
霍寅客失去了他此生唯一、也是最宽大无私的庇佑。
南红国痛失一位战功无数,忠心赤胆的栋梁。
将军府的消息甚至比皇上还要早一些到达,昨夜便已收到传信,那时王都统已经睡下,妻子怜他疲累并未叫醒他。直到清晨,他挂念着军事,自动醒来,这才得知如此噩耗。
一等护国将军霍老在围剿敌方之时,反陷围杀,腹背受敌,身重三十一刀,血尽力竭而亡。
信纸轻飘飘落在地上,下意识的,王都统抬头望天,不让眼眶之中的炽热掉落。
他和霍将军半生戎马,在沙场上好几次共约赴死,从年少的热血少年一路走到迟暮之年,不想,那么多次从凶狠阴辣的敌人手中脱险,却在如此一个手到擒来的小国战争之中丢了性命。
悲怆席卷心头,王都统身子不由自主地晃动一下,又被他及时稳住。这种时刻,他再不能倒下了,何况,最伤心受打击的,是那个倔强的少年呀。
王都统叫了马车,连早膳都未曾用,赶往皇宫。
在宫门口,他静静坐在马车之上,回忆起和霍将军一起从军作战的点点滴滴,仍旧不能接受这个噩耗。
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他随手掀开车帘,便见友人之子从高大的宫门之下一步步走来,风吹墨发在那坚挺的身躯后面飞扬。
这条官道,霍将军也曾走过千千万万次啊。
王都统下了马车,往前走几步,又想让霍寅客独自一人走完这段路,他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待少年走近。
少年的面庞还是青涩未长开的,那眉目之间留有桀骜不羁的影子,神情是与之不符合的平静,犹如一潭死水。
“王老。”霍寅客停在王都统面前,“您每次穿上盔甲,走过这一道一道的宫门之时,心中可曾有留恋,或是激动,是否有一丝的俱怕?”
“孩子……每一位将士穿上盔甲,便不再是他自己,他的身上背负着南红万千百姓的安危与将来,心中有的是重大的责任感。”
王都统颤抖着手拍上霍寅客的肩膀,“孩子,你的父亲,死在战场之上是将士们最崇高的归宿,你要以他为荣。”
“父亲……父亲一直都是我的努力奔赴的骄傲。”
霍寅客抬头看天,白云之上的秋阳有些刺眼,他缓缓闭上眼睛,“我只是还不能接受……”
“父亲走之前对我说,此去不过一两月便能凯旋归来,边境小国不足为惧,对他而言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情,他叫我好好练兵,回来还要考察的。”
“没关系,他忘了考核我的练兵没什么,我可以不计较原谅他的。可我们约好了,十月母亲的忌日要一起去到林间为母亲舞剑,他嚷着要我早一些娶心仪的女子回来,道已经馋家中桂树下、昔年母亲亲手埋下的女儿红太久了。”
“他还答应过我,要陪我到胡子花白的,那时候他还能举着长枪教训不听话的我,我必须顾及他年老,再不能满院子乱跑,乖乖站在原地让他耍威风的。”
“可他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母亲那么早离去,如今他也不顾那么多的承诺弃我远走吗?”
王都统苦涩开口,“小霍……人已远去……”
“我知呀,王老。”霍寅客笑,“御书房里,我还自欺欺人想,会不会是父亲与我开的玩笑,他早已经凯旋归来,只是想要捉弄我一番,他的小孩子脾气和我可有的一比的。”
“从一道道的宫门走出来,父亲说不定就在某一道宫门等着我,吓我一跳。我想着慢慢走,这一次就满足他的玩心吧。等见到他之后,一定要告诉他:老霍,你这种玩笑不好玩,可再不要如此了。”
“我走了一路,父亲还没有出现,也有可能在家中等着我。可是王老你来了,我便知道,我该醒来了。”
“小霍……”揪心的痛楚传来,王都统的大手再次重重地拍在霍寅客肩膀之上,“节哀。”
霍寅客点头,“多谢,王老放心,我懂的。”
“父亲曾告诉我,每一次上战场都是在赌命,他一生经历大大小小百场的征战都能全身而退,已是神明眷顾之人,这一生,无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