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泪与匕首
房屋内传出闷哼和重物落地的声响。
屋内有其他人!
霎时,数十名暗卫刷刷出现,王都统更是一脚破开房门,他快步往内里走去,还未曾到大将军床跟前,房内的烛火已经被点亮。
烛火通明之中,王都统呆愣地望着大将军床边无声落泪的小夫人,层层裙摆的下方是被王都统用暗珠击落的匕首。
以为进了预对大将军不利之人,暗卫们进来的时候手中的武器都已经摆好攻击的架势,见到床榻边的女子,俱是怔愣。只因面前的女子太过纤弱,甚至毫无功力可言,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来刺杀大将军?
不怪暗卫没能识得言念,大将军对于言念的把控实在是太严密了。除了专门看守保护言念的暗卫,便是连王都统也未曾见过言念的模样。
好在王都统反应迅速,这样一位精心饲养的金丝雀,只能是大将军藏在心坎里的小夫人了。
在暗卫们再一分靠近前,王都统沉声道,“自己人,都下去。”
虽是不解,暗卫们还是听从命令放下戒备,静声退出门外,房内也只留下了两盏蜡烛照亮,不至于太过明亮,惹人注目。
回到岗位的暗卫自行猜测房中刺杀大将军的女子身份,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们一直守在外间,根本就不可能有人从他们眼皮子底下进入房间,除非,是走暗道。
东苑的暗道,生人进入只会是死路一条,而有一人,也只有这一人,是大将军亲自带领着走过几条安全通道的。
嘶。
被大将军捧在手心的金丝雀,竟然想要一刀了结了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大将军!
撞破如此辛秘,暗卫们的表情均是一言难尽。
昏黄烛火之中,王都统看着梨花带雨的小夫人,不由想起,小夫人身上的衣裙是大将军前月和人一起去到外地考察,在摊位上看中亲自买下来的。
王都统到现在还记得,那日大将军身上穿着墨黑色的衣袍,本就凌厉的气场因黑衣加成让人不敢靠近。
偏就像是一樽煞神一般杵在那摊位前,摊主眼巴巴瞧见行人退避三舍,也不敢出声对大将军讲一句话,生怕大将军徒然发怒小命不保。
而大将军却只是将一方上好的布匹抽出来,细细摩挲。
王都统何时见过一心在国事天下事上的大将军会在意这种女儿家的细琐之物?他只是听闻大将军把东苑里的小夫人宠到天上去了,却不想竟是真的坚硬钢铁化为绕指柔。
这布匹料子比不得天蚕丝绸,在阳光下看着倒也润滑,想来摸着也不差,却是那细致的纹理,别出心裁,似是别家没有的。
果然,王都统猜对了,大将军是冲着花纹去的,只记得那日大将军一开口,那摊主就瘫了。
大将军询问那人,是平静的,但是多年来的杀伐果断,语气自带着迫人的气势,“家中有京城老西街四区的人?”
面前的人本就阴沉的很,摊主都想破财免灾了。不管这人看上什么随意拿,他绝对不吭一声的,可是,这人竟然爆了他的老祖!
摊主扑通一声跪地,“大人!大人明鉴呐,小的就是一做小本生意的,家中世代都是清白纯善之人,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与人结怨的事情,更不可能招惹了大人您呀!”
周围的人都被摊主这一跪吓到了,却无一人上前,多是怕惹上事儿的,匆忙退避。
大将军也未曾想到摊主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上前来扶这人的时候,礼仪周到,举止得体,“请起,切莫惊慌。”
如梦似幻般,摊主畏缩着被大将军扶起身来,还没有站稳,一锭分量不轻的银子就放在他面前的布料之上,只听大将军道,“我买布。”
一锭白银都可以买下不止三四倍摊主带来的布料,可大将军只拿了那一匹便离去,摊主望着远去的高大身影,又怯怯地将银子收起来,久久未能回神。
这本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可是要英明神武的大将军做来,实在是百年难得一遇。那时王都统便猜测,大将军是真的疼爱小夫人的。
可是在今夜,小夫人身上还穿着大将军特意买来赶制的衣裙,将手中的匕首刺向病床之上的大将军!
似明了,又不解,王都统上前将那把小巧的匕首捡起来,匕首很是精巧,上面还镶嵌了翠绿的宝石,精致的如给女儿家用的防身利器。
小夫人被大将军层层保护起,拘在东苑的一方小院之中,再安全不过,这把匕首只能是大将军赠与小夫人的,拿来防谁?
平日里只接触到一人,这把匕首用来防谁人,不言而喻。
看不懂啊……
“小夫人。”王都统轻声唤人,将明晃晃的匕首收进刀鞘之中,完好无缺地递给床榻边呜咽的女子,“物归原主。”
清泪从洁白的脸颊滑落,言念只望着眼前的匕首却未接,声音之中有着比冷月还凄清的柔弱,“大人真的放心还给我吗……我忍不住的,真的。这一次是被您及时发现了,下一次,只要有机会,我一定还会下手的……”
既要杀了床榻上的大将军,为何会泪流满面呢?
默了默,王都统缓慢开口,“小夫人可知,大将军不止是你的枕边人,他更是南红最该受人敬仰的战神。此刻大将军陷入昏迷,生死一线,是因他以一人的精心谋划为京城抵挡住来势汹汹的外敌,京城之中的百姓得以安宁度日,小夫人今日还能在鸟语花香之中晨起,皆是以大将军的沉睡为代价。”
“便是这样,你这一刀,还能狠心刺下去吗?”
王都统的质问,换来的是言念的轻声应是。
没有人知晓,言念心中有着怎样的煎熬。
其实,言念下午就顺着暗道过来寻大将军,当发现房中一股浓郁的药苦味,言念慌了,她在大将军的床榻边小心地给大将军整理碎发。
这个一直压迫她到窒息的恶魔,终有一天毫无还手的能力倒下了,那双永远强硬有力的臂弯再也不能禁锢住她,没有一点力量地放在榻间。
他伤的那样严重,呼吸轻浅到需得她附耳至胸膛之上静静好久,才能听到那一点点的跳动,证明这个如山一般的男子尚在人间。
言念在他的身侧枯坐,又哭又笑,看呐,这人害的她失去所有,活得犹如行尸走肉,终于也受到报应了!
那些难以启齿的屈辱痛楚,被硬生生连带着翻滚血肉一起拔掉的自尊与不驯,还有多年来的禁锢在她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之上的窒息压迫,在言念的胸中翻滚不息。
杀了他!
杀了他!什么都不要顾及了,他毁掉了她的一生,她早已经被他拉入无边地狱,他是她所有不堪痛苦的源头!
几乎是软着腿,言念顺着暗道跌跌撞撞回到房间将他送与自己的匕首带上。再次回到大将军的房间,内里有大夫在看诊喂大将军喝药,言念就在暗道里坐着等着,慢慢地睡了过去。
梦中,她与一阴郁少年搭话,请他去到家中喝茶。少年虽然不苟言笑,对她也没有好脸色,却还是跟着她回家去了,他们渐渐熟络起来,骑马,捉鱼,打山鸡,推雪球,在所有人都不知情的时候,他们在漫天花海之中接吻缠绵……
醒来的时候,屋中一片黑暗,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脸颊,入手湿润一片。
真是奇怪,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梦到那些如昙花一现的美好时光,便是在梦中与大将军挣扎苦求也未曾哭湿脸庞,这般,竟然会落泪。
心中莫名的些微情愫被满腔苦恨吞噬,她红着眼,慢慢拔出匕首,闭上眼睛不看床上昏迷的人一眼,用了十成的力气向裸露在外的胸膛刺去,却被突然袭来的暗珠打断。
他已经毫无生机地躺在病床上,她还是不能杀了他!
她控制不住。被压抑久了,咆哮的情绪一旦寻到一点突破口,叫嚣着再难平静。虽是一时起念,可再难消除。
她哭着笑着道,“大人您一刀了结了我吧,不然寻着空子,我也要来杀了他的!”
王都统的表情堪比揉成一团的纸团还要皱巴。
“是。大将军是南红的战神,他为脚下一方土地的安宁繁荣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他该是受到所有百姓敬仰珍重的,可他却是我的噩梦呀!”
泪水再次汹涌,一滴滴敲打在茕白月光之上,“他成全了所有人,却将沉重的枷锁重重套在我的身上,日日磋磨。他本应入地狱的,是我一点点拖拽他走向明亮,他却转身推我入地狱,凭什么呀?”
“谁人不想去做那光明磊落无限风光的大英雄,谁人又该是要永远在阴暗之中丧失尊严去奴颜婢膝,凭什么对天下所有人都有恩情之人,偏是将所有的恶肆意倾注在一人身上,而还要人忍受着,就因他那些功勋吗?”
“若是如此……”言念凄惨地将模糊了视线的泪水拂去,“我的怨,我的恨,我的不公,谁人来平复?”
“是了,所有人都承他一份情,就连大人也言,大将军是南红的英雄啊。”
“他对得起所有人,所有人都不会帮我,若是连我也不去为自己讨一个公平,这世上还有谁愿意背弃所有人站在我一边?”
“再不会有别人了。”
华美衣裙中的纤弱女子,凄美的仿佛一根稻草便能将人压倒摧毁,那晶莹的泪珠之中是声嘶力竭的控诉和万般难以抉择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