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一碗斩郎心
用过午膳,稍作休憩,队伍再次出发。
马车内,靳菟苧细读书册,顺手端起旁边的茶水入喉,冰凉一片。
她放下书,这才发觉断荞抱着长剑在车厢角落沉睡,断荞睡的并不踏实,一双纤长的眉叶缱绻着,睫毛不时颤抖,似抖落无边清愁与忧心。
轻轻拿出薄毯盖在断荞身上,靳菟苧掀开车帘问人要一汤婆子来放入毯下。温暖从怀中向全身散去,断荞的神情放松了些,靳菟苧浅笑着掖了掖薄毯。
秋的白昼明显短了不少,天黑的早,队伍在灰蒙中便不再赶路,遇着合适的驻留地域就地扎营。
薄毯之下的断荞依旧在沉睡,她的呼吸清清浅浅的,眼窝下一片青色,靳菟苧未曾叫醒她,轻声下了马车。
今日倒是没有一下马车就看见骚包的风月遥,侍卫们很快捡了木枝升起火堆,靳菟苧依稀听见林鸟的叫声,还有不远处厨子锅铲碰撞的响动。
一位人高马大的厨子笑着,亲自另送来了点心,“郡主,小的初做蒸糕,您尝尝。”
突如其来的热情,倒叫靳菟苧谨慎起来,她淡漠地看着热气腾腾的糕点没有动,一双大手从身后探出拿了蒸糕,是风月遥。
风月遥咬了一口糕点,在火堆旁的干净石头上坐下,随意道,“无毒,郡主安心便是。此行是本大人负责你的安危,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头顶上的官帽不保没什么,没了各色美人投怀送抱,本大人岂不是亏大发了。”
微微低头,靳菟苧让厨子放下糕点退下,那厨子走之前还一步三回首,似是非要看靳菟苧食了蒸糕后是如何表情。
她没有用糕点,这不是甜口的,她不爱吃。却让风月遥误会了去,认为她还是小心眼,防备过甚。
他哼了一声,端过蒸糕来,一口一口闷声往嘴里送,靳菟苧正疑惑他怎如此安静了,只听他抱怨:
“如食糟糠,若不是本大人也苦过,根本就食不下咽。”抓起水囊灌口清水,“南红的吃食都是这般?真可怜。”
火花霹雳,他嫌弃地往后坐了些,开始滔滔不绝讲地玄月的美食。
玄月地大物博,每个地方的吃食各成特色。若当地没有一两道拿得出手的佳肴,地方父母官脸上无光不说,就连百姓也会愤起,势要选出道一顶一的菜式来。
他的目光沉溺于昔日的美物,“那汤饮来,初时甜,是加了饴糖和青梅,引得人迫不及待再倒入几口。却又转苦,萱草的碎根和苦菜绕着舌尖,这时汤已过喉,吐又吐不出,似被骗一般怒了,又渐渐传来淡淡清香和朦胧的甘甜,回味无穷。于是复尽兴、一饮而尽,好一碗斩郎心!”
火光氤氲中,他身上墨蓝衣衫随着火晕流如深海般绵腻沉静,让他放荡不羁的声音也少了些不正经。
靳菟苧注意到,风月遥钟爱蓝色的衣物,从淡蓝如云到深蓝似夜,全一水的蓝衫。
他说他也苦过。
白日在马车上,靳菟苧翻阅了玄月大臣的纪录,其中就有风月遥。
初见面时,他未曾报出名讳,只言姓风,但靳菟苧知晓,他就是书册上的风月遥。
他寒门出身,科举一跃成名,是玄月大帝在大殿前亲自考核和钦定的文武状元。虽说没有正经官职,手中权势不大,架不住皇上青睐,三五不时招他进宫内留膳。国都众多皇子有意拉拢他,只要有酒宴有美人,他来者不拒,谈风月事、颂天家恩德,人送‘笑面狐’的称号。
这样一位从底层摸爬滚打至高位的,一定是一位薄情之人吧。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风声四起摇扇看戏,美人在怀风流成性,这才是风月遥。
不论如何,能够在群狼之中混的如鱼得水,游刃有余,风月遥绝对不简单。
而他这种靠近漩涡中心独舞的人,是靳菟苧不想招惹的。她只想安安稳稳,独善其身,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和波折。
她动了动脚尖,“夜深露重,我便不打扰风大人了。”
“宁纾郡主听过一句话吗?”火光映照他的笑,显出几分勾人,“极则必反,过犹不及。”
轻笑,收回了脚,“风大人这话何来,刚刚不是在论玄月美食吗?”
“是呀,本大人是头一次主动与女子用了真心来交谈,宁纾郡主却还是这般冷淡,避之若浼。郡主不知,男子的心呐,都有一股征服感……”
“大人慎言,本郡主乃准二皇子妃,大人需谨记在心,不得逾距。”
竟然被草包郡主堵住话了。
风月遥展开折扇,嘴角带着笑摇扇,慢慢的,笑意也不加收敛,直接笑出声来。
他笑靳菟苧的异想天开。
靳菟苧啊靳菟苧,你已被韩君遇拉进兽场之中,如何还能安然度日,真是天真!
也罢,行程烦闷无趣,就当听个笑话好了。
风月遥收住了肆意的笑,只因牵扯到胸膛上的伤口,他怀疑那里又裂开了。
丝丝痛意传来,反而让他头脑异常清醒,他平和地与她商量:
“靳菟苧,我向你讨一样东西呗。”
靳菟苧豁然起身,她才义正言辞地警告他,他倒好,越发变本加厉,连宁纾郡主也不唤了,直言她的闺名!
她起身往马车去,根本不想搭理他。
身后那人一点都不在意她的甩脸,悠悠道,“我瞧上你身边的冰美人了,就那个叫断荞的。你予了我做暖床丫头,好不好?你是要黄金万两,亦或是在天家面前的美言,我都可以……”
“风月遥!”怒吼。
她蒙地转身,一张小脸气的通红,整个身体甚至还在颤抖,咬牙切齿,恨不得扒了风月遥的狐狸皮囊,“你敢动她一分一毫,我拼了所有也要把你拉下水!”
“一下人而已,主子用来交换物件再正常不过,你未免也太看重了。”他啧啧啧地起身,迈着高贵的步子向她靠近,“莫非她是你同父异母的姐妹,你才如此护着她?”
才不是。
断荞才不是可以拿来买卖交换的物件。
靳菟苧恶狠狠地盯着眼前的狐狸眼,她的眼眸之中水光潋滟便是有杀人的狠意,在风月遥看来,丝毫没有杀伤力,反倒引人想要逗弄一番,徒增些风情。
唔,柔弱竟然也能生出风情来。
他最不喜没用的菟丝花,特别还是靳菟苧这种没有天姿国色的。
他别过头,折扇送来些许浮风吹动两人的发,他听见靳菟苧低沉道,“是,断荞是我的姐妹,是胜过血脉的姐妹。这种感情,像风大人如此薄情烂情之人,不配懂。”
鄙夷嫌弃的眼神,风月遥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位女子身上收到。靳菟苧却再也不掩饰厌恶,那深深的一眼,将风月遥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走开。
火堆中蹦跳火花,夜幕中还有马儿蹬腿甩尾巴的声响。
折扇行云流水般收起,扇头轻轻敲在鼻梁之上,风月遥嗤嗤笑了。
真是,可惜了。
宽大的手掌从水蓝袖中探出,感受到火堆传来的暖意,风月遥脸上露出玩味的神色。
今日凑巧捉住断荞手腕的那一下,混乱无章时急时弱的脉象,这是没多少时日了呀,就是神医来了,也束手无策。
冰美人身上藏着秘密,她的主人对此毫不知情,真是一出大戏,比戏台上唱的还要精彩。风月遥是想插一脚进来,让故事更加精彩,可惜呀。
风月遥懒懒地坐回原位,他刻意不去回想靳菟苧走之前的最后一句话,可是心里却还是受到了些影响。
低声爆了句粗口,他起身去了那两名美人的马车,不一会儿,浅语低吟响起来。
靳菟苧回了马车,食盘上的饭菜稍微动了些,断荞躺着,她一进来,断荞就醒了。
月色下,断荞竟显出了几分脆弱。
靳菟苧不让她起身,“你躺着歇息,我送了食盒便回来。”
不一会儿,靳菟苧回来了,她还带了两个热乎乎的汤婆子。
她在断荞身旁躺下,两个汤婆子一个塞到断荞的怀中,一个放在断荞的脚边。
“好些了吗?”她问。
“多谢郡主。断荞拖累郡主,还要劳您照料,实属不该。”
她向断荞靠近了几分,“举手的事情,怎会劳累呢。只是,断荞你若是有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告诉我。”
断荞默了一瞬,主动转过身来,“郡主不用担忧,我只是……只是月事磨人。明日便会好的。”
提到月事,靳菟苧微不可及地红了些脸,她稍微放心了些,打着哈息道,“明日要厨子做份姜汤驱驱体内寒气,暖下身子。你也莫要忧心,愁眉不展,只要我们一起,没什么过不去的难处。”
“好。”断荞轻声应答。
两人絮絮叨叨,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渐渐地,靳菟苧进入了沉睡。
断荞平躺身子,五脏六腑传来的剧痛代表着这具身体即将告罄的讯息,她才刚刚满口答应靳菟苧要一起,可她终究是做不到的。
她的生命从东苑失火、奋力救出小夫人那日就进入了倒计时。
是以,她才选择背叛大将军的命令,听从心灵的想法帮助小夫人和郡主出逃将军府。
她从未告诉任何人自己命不久矣,她怕小夫人受不住这一打击,担忧郡主知晓后会愧疚、失去信念勇气。
好在大将军与她的担忧不谋而合,她应下了小夫人的承诺,同时,她也答应了大将军,要走的悄无声息。
苍白指尖点在内里腐烂不堪的胸口之上,断荞听着耳畔清浅均匀的安睡声,一滴清泪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