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送行终有别
月照车帘映双影,冷夜青丝枕间暖,指腹缱绻何处留。
和那些死在她手上,或是被他人一剑封喉的人相比,她这样一点点忍受着钝痛逝去,是幸还是不幸?
了无睡意,断荞轻声下了马车去。
夜月皎洁无暇,赤红的火堆已经熄了明火,留下烧红的枝形散发余温。
断荞将将靠坐在火堆旁的树下,就见一穿雪白亵衣的身影摆弄着湿发往这边来。
是风月遥。
断荞皱起眉头,她站起身欲走,怎料身体传来阵痛,她不得不揪住胸口缓和阵痛。
“添些干枝,莫要升起了青烟,将本大人的墨发熏染上一股子呛人的味道。”
侍卫加了些干树枝进火堆便迅速退下,干柴烈火一下子就燃起,明火越烧越旺,驱散夜的冷冽。
风月遥打着哈息,湿漉漉的水汽洗掉靡乱气息,眉梢之间尽是纾解之后的闲适。
他见着树下的断荞,狐狸眼眯起,言笑宴宴,“莫不是冰美人在等我,想要自荐枕席?”
就别指望能从风月遥口中讲出正经的话儿。
断荞惨白着面容,颤颤巍巍起身走,她却不知,她的步子已经东倒西歪到几次与肆虐的明火死神擦肩而过。
一只大手猛地拽住她的手腕,将她带离火堆,虚弱中她听见风月遥在她头顶叹气,“若不是看在你尚且还有几分姿色,虽身负重伤,长剑仍能耍得有模有样。在没讨到一点甜头的情况下,本大人才不会几次三番帮助你。”
“松、手。”断荞已经冒细汗了。
趁机摩挲手腕的大手顿住,风月遥讪笑,“皮囊是上乘的,就是脾性太差了。”
话落,他使力将人带入怀中,大手在冷玉上逡巡探视。断荞根本就没有丝毫的反抗能力,她甚至连高声呼救都做不了,费劲挤出几个字,“滚……滚开……”
“嗤——”
这具身体已经行到水穷处了。
风月遥嗤笑,他收回手,任由断荞虚弱倒地。
他蹲下来,抽出腰间的折扇打开,挡住两人靠的极近的面容,开玩笑般,“冰美人不行了。”
“从阎王爷手里抢人嘛,冰美人还不够格让本大人花费这么大的精力。倒是能留你几分体力,再看一次人间日出,不然,怕是明日队伍就要停下,宁纾郡主哭着鼻子求本大人去为你买一口棺材了。”
他嘶了一声,似乎觉着后面的做法也不错,开始动摇起来。
地上的断荞碎发凌乱在额间,她伸出手紧紧的扯住风月遥的袖子,“你……想要什么?”
即便知晓风月遥定然是有目的的,可她不得不低头臣服。她明显感受到身体的不行,似乎下一瞬就要闭眼永久离去,强大的意念撑着,她不能啊。
若是她就这样突然逝去,要郡主如何受的住?
是她贪心,想要多陪一程,过了一个城池又一个山林,依旧贪念身边的温柔,才会如此猝不及防,狼狈不堪。
送行终有别。
此一别,断荞不想郡主知道是长长久久的天人相隔。
“你……说。”
明明断荞是用尽了力气扯住衣袖,风月遥轻轻一拉就抽回了袖子。
他贴她极尽,温热在耳边躁动,“来了多少人?”
她下意识别过头,他捏住她易碎的下巴,“还是说你宁愿今夜就暴尸于此,要宁纾郡主一路哭着去玄月。倒也不是不可,这些日子挺无趣的,看看宁纾哭泣的样子能不能动人些……”
“五……五十一人。”
眉峰轻挑,风月遥的眼神越发温和了。
五十一人呐,从大将军手下培养出来的死侍,各个都是能独当一面的精良,剿灭他们这一批队伍,绰绰有余。
真对立起来……掀不起大浪,就是麻烦了些。
风月遥撩开碎发,指尖如蚂蚁蚀痒爬过断荞的面颊,“不多不少?”
“是……”
他站起身,雪色的亵衣迎着明黄与皎白交错,微湿的墨发轻轻浮动,面上淡淡笑着,手中的折扇由慢及快飞旋,风姿甚是倜傥。
啪的一声,折扇一层层收起,扇首敲在掌心,一颗茕白的药丸从扇柄顶端突显的小口滑落,另一只大手稳稳接住了药丸。
他将扇子收回腰间,随意一丢,茕白的药丸落在断荞面前的衣襟上,未曾交代一言,他抬脚离开。
枯瘦的手指捏起药丸,断荞也不愿再去思索此是否为毒药,入口,苦涩万分。
不远处的明火熊熊热烈燃烧,这样辉煌耀眼却不过短短一个时辰的绽放,之后便化为灰烬,随风飘扬在天地之间。
火光是否也知晓这一刻的璀璨是用尽生命才唤来的昙花一现?
即便这样,也曾轰轰烈烈过啊。
脸颊贴地的断荞直到明火熄灭才慢慢坐起身,她的胸口之处隐隐传来痛楚,却不再是之前那样痛到呼吸不得。
她必须要告别了。
从两位南红女子处借来胭脂,断荞细细为自己上妆,惨白的面容渐渐有了血气,一点樱红增添不少亮色。
稀薄的微光洒向大地,脚边是没有一丝温度的灰烬。
断荞摸出小镜子,澄黄镜像之中的女子颜色尚可,她去到厨子的方位。
“姑娘,你起这么早啊。”
身高体大的厨子还在整备菜式,被风大人下令只负责宁纾郡主一人膳食后,他对断荞的态度越发好了。
他讨好地问,“宁纾郡主可有想吃的膳食,只要有食材,小的保管做的出,让您满意!”
“不用,今早我来为郡主做膳食。”
断荞做了一份简单的青菜面汤,用仅剩的面粉做了一碟甜腻的如意糕。
期间,厨子虚心向她请教,一点点记住宁纾郡主的口味,断荞也是悉数告知,唯恐落下一丝。
她端着早膳回到队伍前方,靳菟苧已经洗漱完毕,金光中,两人相视浅笑。
“这是……如意糕。”
揭开盖子,最上面一碟热气腾腾,香甜漫鼻的如意糕映入眼帘。
靳菟苧惊喜地看向断荞,“怎会突然做如意糕?”
如意糕是言念唯一会做且拿得出手的糕点。
少有的几次,小靳菟苧被大将军抽鞭子,卧在床上闹脾气怎么也不进食,唯有言念做的如意糕才能哄得好她。后来再难见到言念,靳菟苧更多的是被关在思过房罚抄成墙般高的兵书,有时会送来如意糕。
起初她能分辨出东苑送来如意糕的些微不同,慢慢的,毫无差别,她也渐渐明白,并不全是母亲,还有断荞。
是断荞心疼她,学做母亲的如意糕送来安抚她,她也默默承了这份情。
熟悉的味道绕鼻尖,靳菟苧拿了一块放在掌心,身旁断荞为她盛好了汤,“郡主尝尝看,太久没有做过,也不知味道变了没有。”
靳菟苧轻应了一声,咬上一口,甜腻酥软,甜的是蜂蜜,酥的是果仁。
吃的不只是如意糕,更是糕点背后的情深意重。
她细细用完了一整块儿如意糕,正欲劝断荞养养身子,这些琐事交与其他人去做,却见断荞在她身旁跪下。
靳菟苧一瞬怔住,她徒然有些怕。
母亲用一盒如意糕哄得小靳菟苧独自一人去往西苑。
野草漫天的荒郊,花解语拉着她的手对她说,“对不住灯灯,不能陪你一起走下去。”
被丢下的感觉,靳菟苧怕了。
她有些许预感,断荞这一沉重一跪……
金光洒在她们两人的身上,断荞轻声道,“郡主,断荞想走。”
唇齿还留有让她眷恋的甜腻,身边说了要一起趟山涉水的姐妹跪下道要走,靳菟苧去扶她,“不要跪我啊,断荞。”
“郡主,您允了奴婢吧。”
断荞不起,“断荞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奴婢不想再卷入各种斗争之中沉浮,再不想过提心吊胆,日夜防备的日子。好不容易能得自由身,奴婢终究是俗人,贪念安稳求生,只想寻一小地方安度余生。”
摇着头,靳菟苧蹲下身子,捧住断荞瘦削的脸颊,指尖颤抖,“若你想,我怎会强留。”
“你本就是自由身了,我说过的啊。”靳菟苧拉着她起身,“是我没能替你着想,让你为难了。”
“不……郡主很好。相信自有一杆秤在天地间,郡主一定会达成心中所想。”
靳菟苧深吸一口气,拥她入怀。
她不舍啊。可也不能强留断荞,断荞又改回奴婢自称,还跪地恳求,她怎么能再强留?
或许让断荞去过清闲的日子才是最好的选择。
队伍待发,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装上马车,车夫在马车前站立等候。
与娇媚女子共乘一骑的风月遥在几步之外饶有兴味地看了大半天,终是失了兴趣,他催促靳菟苧,“宁纾郡主,该启程了。本大人急着与美人一起策马奔腾,再晚些,可就体会不到初阳下的大好风光!”
娇媚女子似被风月遥把弄住了,几声娇笑传出,马儿往前奔去。
队伍缓缓行动,侍卫都聚拢起来看着靳菟苧。
断荞退后两步,“郡主多保重,奴婢会隐在民间一直关怀郡主。您要相信自己,您并不是孤军奋战,南红还有日日夜夜牵挂着您的人。”
“珍重。”
骑着马儿的侍卫从停在原地的马车后方绕过,流动的人群中,靳菟苧被人扶着上了马车。
不过是坐稳的空隙,靳菟苧掀帘回头望去,刚刚站立的地方,手掌心还留有的温度,人已不见踪影。
不算茂盛的古树下一堆冰冷的灰烬,旁边大石头上点点汤渍迎风渐干,在那一空地,靳菟苧与断荞告别。
这一别,是靳菟苧以为的安好安心之别。
却是断荞别无他法的仓促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