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眼中皆是你
恨到偏执发疯的时候,靳菟苧无数次想要一刀了结掉韩君遇,一了百了多好。
现在终于有机会摆在她面前,甚至都不用她亲自动手,只需要装作看不见、不知道,轻飘飘地离去就好了。
不救,算不算得上杀人?
靳菟苧没有杀过生。
记得小时候,霍寅客第一次跟着大将军去往前线,大军得胜凯旋归来,所有人都在宫中参加庆功宴。霍寅客偷偷溜出来,一把抱起靳菟苧上马,去到山林之中纵马飞奔。
“好臭,小老虎有多久没洗澡了?”
“军营中的男人都不洗澡!”霍寅客嚷嚷着,毫不害臊,“靳菟苧你不能嫌弃我,小爷我可是在战场中上阵杀敌,浴血奋战的大英雄,这股子怪味是我为国争光的象征!”
风中隐隐带着些许血腥味和汗臭味,她微微仰头看着光晕之下霍寅客瘦削的下颌线,恍然,霍寅客已经成长。
“怕吗?”
“怕什么?”
“杀人……了结一个人的性命。”
“不过是是一刀子的事儿,战场上都杀红了眼,谁还会有心思纠结胆怯!再说了,今日不是我们战胜,他日敌军攻进南红,死的便是我南红子民,有什么好可惜的?”
头一次享受到战场上获胜快感,霍寅客无比激昂得意,彼时靳菟苧并不认同,她几次与霍寅客吵架。后来的不断争吵和几多悲欢,她渐渐明白南红安宁的来之不易,也让霍寅客的没有那么的自大、蔑视生命。
好在,长大后的他们都明白了些当年不赞同对方的点,都没有走的太偏。
靳菟苧知道,有的时候容不得心慈手软,她明白理解,甚至能够在分析的时候理得清清楚楚。可是真正到了面前,她还是不能狠下心来。
刀子,长剑,病魔,毒药都可以致人于死地,可有的时候,一个转身,一个放手,甚至是一个点头,一个视而不见,装作不知也能要人性命。
无形之中逝去的生命,比长剑穿心的疼痛死去,多了些难以言说的不明意味和悲哀。
那些轻飘飘地间接取人性命、伤人肺腑之人,可会在不经意间忆起那个无足轻重却有巨大杀伤力的瞬间?
靳菟苧做了决定,还没有实施,她就已经开始无数次地在脑海中回放这个瞬间。
她转身离去,留韩君遇躺在此处五季云岚花之中,任由花海蔓延覆盖住他的躯体。许多年后,森森白骨中开出蔚蓝花朵,在这间无人造访的暗室内永久鲜艳着。
转身离去。
转身。
致韩君遇于死地。
“我还是做不来……”
靳菟苧蹲下身子抱住自己,脑子不受控制地回环往复这个转身杀人的画面。
若是今日她在战场之上,手持长枪为国而战,不论身前是何人,她决不退缩冲在前方。可是这样不正当的方法,她做不来,她的良心会一辈子陷入深渊。
她伸出手掰正韩君遇的脸,那双丹凤眼中浓黑深不见底,“你怎么不嘲笑我?像我这样没用的人,在你心里一定是蠢到家了吧。”
“我不是要救你,我只是不愿让自己变成为了达到目的就罔顾所有人性之人。”
“韩君遇,我们来做一个交易。”
“我带你出去,你放了我,好不好?”
“一命换一命,而且,你的命比我的值钱多了。”
“眨眼睛就代表你同意了,嗯?”
注视,静到靳菟苧能听到两人的心跳。韩君遇似乎是忍受着疼痛折磨,他的心跳声比靳菟苧的急促许多。
不到第十下,韩君遇眨了下眼睛。
“你不能言而无信,微生皇后可都听着在。”
小小的威胁一下,靳菟苧起身拖拽韩君遇往小车上去。
虽然平时韩君遇看起来华美无比,光风霁月,但他脱下衣襟,一身腱子肉,全身上下都是强烈的厚重力量气息,靳菟苧根本抬不起他,更别说小车灵活无比,稍微抵着就跑开了。
油灯里的烛火忽闪忽闪的,靳菟苧靠着韩君遇的腹部喘气,“让我缓缓回些力气,一会儿直接拖着你出去。”
韩君遇落魄时,被人按在冰碴子里一记一记狂揍,更有一次,一个老毒物猥亵羞辱他,他都一一容忍下来。强大之后,他再没有受过这些,用令人发指的手段把所有欺凌过他的人折磨遍。自此,只有他凌驾于他人之上。
这多年来,除了刀伤剑伤,他还未曾再经历过这样屈辱的事情。
被人在地上拖着走,灰尘蹿进口鼻,细小的颗粒咯疼脸颊,甚至还有不知道是什么的异物落尽眼中。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就连闷痛的声音也发不出一丝。
“啊……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柔软的小手托起他的脸颊,温热轻轻拂开他面容上的污渍,声声对不住和询问哪里不舒服的宽慰让他恍惚。
那些受欺辱的时日,哪里有人这样温柔地待他?
小手轻柔地抚过他的唇,忍着眼睛里的疼痛,韩君遇睁开了眼。
靳菟苧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低头小心翼翼地抹去他唇角的灰尘,她的认真仔细让韩君遇产生一种错觉,自己是被靳菟苧捧在了手心。
察觉到韩君遇的注视,靳菟苧愧疚道,“对不住,花儿太多了,我不得不扫开花儿,走走停停,我不是故意的。”
丹凤眼中流出了清泪。
韩君遇……哭了?
靳菟苧愣住,看到他发红的眼眶和眼角处的细小颗粒才后知后觉,定是她着急拨开花儿,随意放开韩君遇,他摔下去的时候侧脸碰着地面,让小石子进入眼睛里了。
“我、我真不是有意的……”她慌乱地道歉。
低头靠近韩君遇的面容,鼻息打在他的脸上,“忍一忍,我给你吹吹……”
靳菟苧柔和地给韩君遇呼呼,柔风一下子就吹进了韩君遇的心房,她的指腹下被韩君遇的泪水浸湿。
“有一颗小石子,我帮你弄出来……”
靳菟苧想上手,可是她的手指脏兮兮的,身上也没有带干净的帕子。在韩君遇身上摸索,只从袖子里翻出一个黑色瓷瓶和两个玉牌。
“你怎么也没有带帕子!”
平日里碰着什么脏东西了,韩君遇总能从身上摸出干净的帕子,这会儿万分急用,他却没有带!
漂亮的丹凤眼越发泛红,生出一种破碎的绝美,一想到是因为自己才会这样,靳菟苧根本就不忍心看。
犹豫好久,靳菟苧背过身去一点点退下外衣。
暗室无光阴冷,裸露在外的肌肤受不住紧绷,靳菟苧脱了肚兜,红着脸颊拨开韩君遇的眼皮,用肚兜外面的布料轻轻擦拭勾出眼睑中的石子。
因是贴身衣物,肚兜滚热一片,柔软的布料盖在韩君遇脸上,除了与韩君遇身上一模一样的冷香之外,还带着靳菟苧身上一股子女儿家的馨香。
细心地擦完两个眼角,靳菟苧蹙眉看着肚兜皱巴巴的一角,她使劲的戳了又戳,没有穿肚兜怎么都不舒服,总觉得自己没有穿衣服一样不安全。
纠结着,她瞥到韩君遇眼中淡淡的笑意,嗔怒,“看什么看!”
她背过身又穿好衣物,一言不发地继续拽韩君遇往出口去。这一次她十分小心,停下时特意托住韩君遇的头颅,稳稳当当放好后再去拨开前面的五季云岚花。
及至打开暗门,取一盏油灯照亮,靳菟苧望着一层层的石阶,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
靳菟苧几近虚脱,把所有的油灯都抱过来。
她让韩君遇靠在墙壁处,自己靠在他的身前歇息,歇一会儿又开始把油灯里的油全部倒在一盏灯中。
如此往复,四周黑暗无边,只有一星微弱的光亮包裹住他们两个人,
静谧中,靳菟苧看一眼脏兮兮的韩君遇,衣衫破烂脏乱,被拖拽得不成样子,完全没有贵公子的样子。
她来了兴趣,手拿油灯靠近韩君遇。韩君遇本来时闭着眼睛的,感觉到热气靠近,他睁开眼眸,视线里只有一个靳菟苧。
四目相对,黑暗衍生出漫无边际的荒芜,眼眸之中斯人占据所有,一瞬间,心弦颤动。
“还真是!”
通过韩君遇的眼睛,靳菟苧只能模糊看到自己的面容,却看不清细节。不过即便是这样,她也看出自己的脸上尽染黑色灰尘。
她用手拍拍额头上大团的灰网,期间一直把韩君遇的眼睛当成镜子,“我转过身去,你看看头发上还有没有灰烬。”
韩君遇眨了眨眼。
他的眼中全是靳菟苧,靳菟苧的眼中是韩君遇眼中的自己。
稍微整理好,靳菟苧先是拿着油灯往上走,直到韩君遇处在光亮和黑暗的交界线处,靳菟苧放下油灯,从光亮之中走下来,哼哧哼哧地拖韩君遇往高处的光亮去。
他早就化为恶魔,黑暗才是他的天地。
可是有这么一个人,汗水滴落在他的脸上,一遍遍惊呼着道歉,把他往那处光亮拖拽。
啪嗒一声,他袖子中的黑色药瓶掉落下去。
“啊,是刚刚的黑色瓷瓶吗?”
那瓶子材质上乘,且被韩君遇随身携带,应是很重要的东西。
喘着气,靳菟苧继续把他拖到油灯处的台阶,“你先在这儿,我下去找找。”
靳菟苧端着油灯往台阶下去,她仔细地在四处寻找瓷瓶,光亮也一点点远离韩君遇,直到黑暗将韩君遇吞噬。
浑身无力,他靠在生了青苔的冰冷墙壁边,丹凤眼竭力追寻微弱的光亮,那里,是她的兔儿。
他的兔儿帮她寻找黑色药瓶。
药瓶里的毒药,是他准备用来取兔儿性命的。
轻和上眼眸,他听到靳菟苧的一声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