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舍弃靳菟苧
浅浅的梨涡猛然跳动两下,小扇子似的睫毛抖落一地清晖,将谢梨云的失态全然收入眼底,安思危抿了抿唇并未言语。
谢梨云状若毫无波澜问,“国都里,只有一个风月遥吧?”
要知道,罪臣之女贬入奴籍,能有资格收下这些奴婢的,非是达官贵族,就是当朝极红大臣。
可是什么时候,风月遥也已经有如此权势?
韩君遇给自己斟上茶水,他这样淡然的姿态,间接肯定了回答。
慌乱低下头,谢梨云扶着安思危就往茶馆楼下去,间或夹杂安思危温和地叮嘱慢些,莫要着急。
雅间内一下子清净下来,案面上的滚茶还在冒着青烟,韩君遇负手起身,掀开珠帘站到栏杆处。
像是要赶着年关,天公把所有的雪花尽撒玄月,呼啸的寒风也乘兴追着人的衣摆逗弄。
茶馆正门口停下一辆马车,谢梨云小心翼翼地扶着安思危往马车上去,这样的画面莫名有一种水到渠成般浑然的温馨,让栏杆处的韩君遇眯起了眼眸。
曾几何时,在南红的京城,靳菟苧一次次贴近他的耳畔,讲出那些平常却扎根他心间的话语。她拉着他走过大街小巷,记得巨大云彩之下的相望,碎了一地花瓶的室内她的狡黠轻笑,更有那么多个平淡的夜晚,靳菟苧好不生分地要他夜起端来茶水。
如何走到现今的地步?
飞雪迷人眼,韩君遇看不清自己,却将突然出现的风月遥看的清清楚楚。
风月遥穿着一袭淡到发白的水蓝衣衫,人称笑面狐的他脸上挂着有心人一眼就看穿的假笑。明明是生气的,他却压抑着与一只脚踩上马车的谢梨云讲话。
这一刻,韩君遇似乎懂了些。
不再看楼下的三人僵持,韩君遇回到雅间内坐下,茶温正好,入口醇香。察觉到暗卫的涌动,韩君遇抬眼,暗卫会意现身。
吸取上一次的教训,暗卫并没有张口就汇报皇子妃的事宜,而是等小主子明显示意之后再开口。
一杯茶尽,韩君遇吐字,“她如何?”
“回小主子,皇子妃是近午时起床,用过膳便窝在软榻歇息,醒来后要宫女们寻话本子消遣。属下来传信前,皇子妃正在留雁宫中寻小主子的书房。”
书房啊……
果然是回不到最开始那样全心交付的时候吗?
韩君遇摆摆手要暗卫退下,又细饮下两杯茶水,韩君遇离开了茶馆。
本来因私宴和久未陪着靳菟苧,韩君遇是留了空闲想带靳菟苧一起制香,诸多的变故和惆怅盘旋,韩君遇也没了心情。
坐在马车里,任由马车往宫门去,还有两道街的距离,韩君遇叫人调转了方向。
车夫嘶了一声,他怀疑是风雪太大模糊了声音,这才让自己听错了。
“小主子,”车夫将脸对着车帘,压低声音道,“您刚刚说去哪儿?”
“灼坊。”
一字一字,清晰无比。
“是!小的这就赶。!”
转回身子,车夫扬起马鞭驱赶马车往青楼而去,心里还叹息,天人一般的小主子也要去逛青楼呀!
不对,人不风流枉少年,小主子去灼坊也没什么,男子之本性。
韩君遇去灼坊自然不会走正门。
灼坊不是一般的青楼,仅隐蔽的入口也有不下三处。来此处的花销惊人,多是富家子弟。便是富家子弟,怕也只能在外间玩乐,真正的极乐是给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们备着的。
及至韩君遇进入到灼坊,斜坐在长榻上,全程只有一位鸨娘见到他。
“贵人大驾,小坊备受荣光。”
鸨娘少有地收敛起身上的风尘魅惑气息,尽量端庄着,“贵人是想要听曲儿还是赏舞?前儿才新调教出一批小娘子,各个都是绝色,琴棋书画样样不落俗套。”
韩君遇手里捏着一颗盈泽剔透的蜜枣,甜腻的糖汁渗出黏在指腹,宛若天上的仙人坠入凡间,与红尘牵绊。
“你看着安排。”
“是,奴家这就叫小娘子们过来。”
鸨娘满脸都堆着笑,用力讨好到眼角都笑出褶子,实则心里在嚎叫不堪。
最怕的便是贵人的一句随意安排,越是权势高的人,越是不好伺候,大佛来庙是荣光,请佛容易送佛难。万一伺候的不好,不得贵人欢心,那可不只是一桩生意的问题,项上人头保不保得住也难说。
关上房门,鸨娘长长呼出一口郁气,走到拐角处,一窝娘子们围上来,想要求得在贵人面前现脸的机会。对她们来讲,这可不是一次简单的露脸,是她们下半生时来运转,甚至是摆脱深渊,飞上高枝头的赌局。
“去去去,想要灼坊楼灭人散吗?里面的那位可不是你们能见的,都呆在自己房中,莫要出来冲撞了贵人。若是出了差错,可不是剥皮抽骨这么简单!”
众娘子诺诺退下,走了好远还念念不忘地回头看向房间,也不知是哪一位贵人大驾光临,让最有牌面的鸨娘亲自招待。
鸨娘唤来了两位女子。虽只有两位,一位魅惑火辣,一位纯白清灵,谈吐举止皆是受过严密训练的,比宫中的宫妃仪态还要优雅轻盈。
“贵人安。”
两道清丽的声音传来,韩君遇扔下手中被捏得不成样子的蜜枣,他就那样随意侧卧于长榻,身后香艳摆设衬得他如仙如妖。
他未曾发话,两位娘子只半蹲着行礼,良久,他又拈了一颗饱满的蜜枣入口,甜腻劲儿直冲大脑。
火红纱裙的娘子偷偷觑一眼,只见到贵人的黑靴和上乘布料的衣摆,她似稳不住身形,嘤咛着倒地,将身前的白云展露无意,明明是魅惑妖艳的,小脸上的神情纯真如稚子:
“爷~奴家不是有意的,只怨这两坨不争气的,太重了……”
媚眼如丝,细腰灵动,巧舌吐香。
换做是任何一位男子,都要顺水推舟地过来,心疼地爱抚小娘子。
韩君遇却只是轻飘飘地看一眼,不咸不淡赞一句,“数一数二的俏佳人。”
“爷喜爱便是奴的福分。”女子魅笑着往前来想要靠近韩君遇的脚,这举动属实大胆,韩君遇也没有阻止她。
纤长的玉骨手点点案上的美人乡,“喝给爷看。”
喝酒?
这位贵人的癖好倒也怪,但比那些喜爱磋磨女子的好太多了。
红裙女子先另一女子一步抢得酒壶,得逞后还不忘对韩君遇抛上眉眼,一个喝酒动作,让她用不下七种露骨舞姿演绎出来了。
韩君遇神色依旧,并未出言评说,只用眼神示意另一位女子也喝酒,这位吸取上一位的教训,不敢搔首弄姿做太多,只轻轻雅雅地抿了一口,然后学着大家闺秀的模样虚擦唇角。
韩君遇久未言语,闷头灌下一口浓茶,扯动风铃要鸨娘来换人下去。
心里有一张鼓,敲得震天响。
鸨娘只觉得自己就是鼓面上的一只蚂蚁,处处难逃。她的笑容更加僵硬了,“贵人可有什么偏好?只要是您提出来的,奴家定然包你满意。”
“你安排便是。”
“是,奴家这就再叫小娘子们过来。”
鸨娘头顶冒着细汗退下。
换了第四拨小娘子们,韩君遇未曾让她们近身,提出的要求是任何一位来此的客人未曾提过的。
“吃蜜枣。”
“摆弄灯笼。”
“侧躺着喝水。”
“做不同的笑脸。”
“带着蒙眼的人走路。”
“摇着羽扇同身旁的人讲话。”
韩君遇也不知为何会让小娘子们做这些,直到心里那个声音越来越大,他才恍一笑,这一笑让当场的所有女子都看呆了。
那个声音无比清晰地在韩君遇脑中回响:不是她。
不是靳菟苧。
便是让其他人做靳菟苧做过的事情,神态语气,甚至连头发丝儿都不对。
不是做的事情烙在他的心上,是做这些事情的靳菟苧霸占了他的心。
“留一人,奏破甲长鞭。”
女子们听到韩君遇的吩咐面面相觑,每一个人都不愿意退下,还是韩君遇不耐烦了,随意点最前面的一位小娘子留下,其他人才不舍地鱼贯而出。
熟悉的破甲长鞭响起,与以往不同,韩君遇不是在想当年母后是如何英姿飒爽地征战沙场,或是含怨惨死宫中。
他回忆起千万里之外,南红国的将军府中,靳菟苧在勤学房点燃一根根蜡烛,星火从她脚下开出,绚烂自她笑脸绽放,她的倾城一舞,让他落荒而逃,却夜夜被春梦缠绕。
那时,他早就动心了啊。
伴随着记忆中靳菟苧的舞步,柔和似细语绵绵,激烈如灵蛇狂舞,从安宁繁华中看穿沙场的鲜血,从一将功成万骨枯中书写更加绚烂夺目的海晏河清,耳边飘来她的话,在韩君遇心中犹如坚韧磐石不可摧的誓言。
“阿语问我,是不是都是假的,灯灯无法给出你肯定的答案。”
“假亦真时真亦假,真亦假时假亦真,灯灯只能回答,对于阿语,灯灯一直都是真诚的。”
咚——
韩君遇猛然掀翻了手边的蜜枣盘子,盘子扣在绵软地毯上,颗颗饱满的蜜枣散落,就像韩君遇四分五裂的心。
明明说了会一直相信我,明明说会对我永远真诚,在我满身防备之时,纵然我满身盔甲在身,我也选择了相信你。
为何到了玄月,我放下一切身份,反过来对你好,对你真,你却不能像当初在南红的我接受你一样接受我呢!
靳菟苧,你既不要,说出那些话,做出那些举动算什么!
是你不要的,是你不要这一切,我凭什么上赶着非你不可!
我什么做不来,不就是舍弃你吗!
“爷……”
清灵的声音唤回韩君遇,面前的女子有一双和靳菟苧一模一样的桃花眼,带上精致妆容之后,那双水眸澄澈无比,胜三月潋滟春花色。
小娘子一颗一颗地捡起蜜枣放回玉盘之中,见贵人在盯着她瞧,她微微挺起胸脯,自然地拈起一颗蜜枣入樱桃小口。
“可真甜呐。”
小娘子笑弯了眉眼,“爷可还要食蜜枣,奴去再拿一碟来?”
韩君遇抬了抬脚,心里的声音在催促他迈出第一步,迈出舍弃靳菟苧的第一步。
香风满室,红纱软帐中,韩君遇听见自己的声音:
“上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