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书生快步来到了一个小院之中,
小院占地面积不小,
里面搭着五间简陋的茅草屋,
前四后一地整齐排列着,
小院之中的空地上来来往往不少年幼的孩童,
这些孩子们大多才不过四五岁的年龄,
虽然也都十分的瘦弱,
不过相比较贫民区当中那些可怜的孩子们,
要显得幸福了许多。
这个小院便是这个年轻书生教书的私塾,
这里已经属于贫民区的外围,
居住在这边的人们,
大多这个城中的普通人,
相比于贫民区的穷人们生活要好上一些,
最起码能够吃得饱饭,
也因此,条件稍微好一些的人家,
才会愿意将孩子们送来私塾读一些书,
这些人们不指望孩子们将来能够读书读成大官,
最起码能够不像他们的祖辈那样穷苦,
这边是普通老百姓们的期望了。
“张先生。”
“先生早!”
“张先生早哦!”
……
一声又一声清脆的招呼声,
从孩子们的口中传出,
张姓年轻书生都一一示意回礼,
显然在这个私塾之中很受孩子们的欢迎。
就在他踏入一件简陋房舍后没有多久,
上课的钟声缓缓回荡而出,
紧接着,前面的两间房舍之中,
传出悦耳的朗朗读书声,
张姓年轻书生十分认真地教导孩子们读书写字,
不论是孩子们出现了什么样的错误,
他总是十分耐心地指正,
即便是有一些调皮的孩子,
在上课的时间捣蛋,
可是面对他那浅笑吟吟并不严厉的面庞时,
却总是会红着脸低头认错,
并且态度诚恳地表示不会再犯,
每每出现这个情况时,
张姓年轻书生,
总是会伸出手轻柔地默默孩子的脑袋,
只是低声叮嘱了两句,
便让孩子回去继续学习。
早课的时间在不知不觉之中便流逝而去,
听到下课钟声的那一刻,
孩子们如同撒了欢的小马驹一般,
在小院中嬉戏打闹,
和方才在教室中那般老实的模样,
简直是截然两种状态。
张姓年轻人坐在一张藤椅上,
看些那些脸上洋溢灿烂笑意的孩子们,
他的脸上也不知不觉中再次洋溢上了和煦的微笑。
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儒生,
手中拎着一壶酒来到张姓年轻人身边,
年轻人连忙起身行礼,
老儒生微笑着摆了摆手,
示意年轻人不必多礼,
在年轻人搬来的藤椅上坐了下来,
老儒生提起手中的那壶酒,
“来一点儿?”
张姓年轻人如同往常一般,
微笑着摇了摇头拒绝,
这一次老儒生却没有如同往常一般不再劝酒,
反而一翻手从袖中拿出两只小瓷杯,
放在藤木编就的小桌子上,
将两只酒杯中斟满了酒,
老儒生名叫胡志,
是这渝麇县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出身于扶风郡大户人家,
后来家道中落,
老人也没有别的本事,
便用最后一点家底办了这个私塾,
凭借那些浅薄的学问,
教授普通人家孩子们蒙学,
倒是也能够勉强糊口。
老人也是个热心肠,
经常会减少甚至免去一些家境贫寒孩子的学费,
因此周围的街坊邻居都很敬重这位老先生,
胡志大气的说道:
“张小子,今天这个酒你无论如何要尝一尝,这可是老头我好不容易弄来的好东西。”
递过来一杯酒,
说着话的同时,
向着年轻人眨了眨眼睛,
眼尖的年轻人却从老者眼底深处看见一丝肉疼,
年轻人没有点破老者的故作大方,
将酒杯接了过来,
接着一阵淡淡的香气飘进鼻中,
清香沁鼻,吸入胸中,
只觉一股暖意缓缓升起,
年轻人不自觉地挑了挑眉毛,
斜眼看向了老者问道:
“胡老,这是?”
胡姓老儒生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杯中美酒,
脸上浮现出陶醉之色,
那张因为风霜布满沟壑的老脸,
立刻灿烂如同绽放着的菊花,
感受着香醇的酒液在口中回荡,
情不自禁地挑了挑眉,
看向一旁的年轻人,
只见对方此刻也正在感受嘴中酒液的味道,
得意地开口说道:
“怎么样?这可是并州有名的琼玉液,是不是名不虚传?虽然我这只是最劣等的琼玉液,不过却也不是那些普通酒水所能媲美的了。”
说完话,再次小心翼翼地呲溜了一口,
舒爽地叹了一口气,
老儒生这才缓缓开口道:
“张既呀,你来到咱们渝麇县快大半年了吧?”
名叫张既的年轻人闻言一愣,
他似乎还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貌似是去年秋天来到这边,
歪着头算了一算,
“不知不觉当中,真的是过去了大半年的时间了。”
老人微微坐直身躯,
枯瘦的手掌随意地放在膝盖上,
阳光照在身上,
感觉到十分的舒服。
“还不知道,你老家在什么地方呢?”
张既连忙歉意地低了低头道:
“是学生的无礼,之前未曾告诉先生,学生是左冯翊高陵人。”
胡志再次给张既斟了一杯酒,
爽朗笑道:
“嗳,什么学生、先生的。子曰:‘达者为师’。真要论起来,我这个只有些粗鄙学问的人,应该管你这个正经秀才出身的人叫老师才对。不过,老夫我脸皮厚,咱们也不讲究那些,你叫我声胡老哥,我就托大称呼你张老弟,让老夫我高攀个忘年交也好。”
张既被老人风趣的言语逗乐,
没想到这个被称为老学究的胡先生,
也有这么爽朗可爱的一面,
开口连忙说道:
“胡老哥!”
“哈哈哈,张老弟!”
张既接着开口说道:
“在高陵,原本也算是殷实家庭,只不过前两年时局动荡,我家也遭了罪,得罪了凉州军阀一个小头目,破家的县令灭族的郡守,更何况是那些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武夫。出事时我正在一个朋友家做客,这才侥幸躲过了一劫,那些西凉蛮子们,或许是觉得我这么个书生掀不起什么风浪,所以没有四处追杀我。于是便背井离乡来到了这里,若不是胡老哥你肯收留,我恐怕便会成为那无数路边枯骨中的一员了。”
怅然叹了一口气,
张既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眼底深处滚动的是浓郁的哀伤。
深深看了张既一眼,
老儒生的喉头抖了抖,
声音有些苦涩地道:
“唉,老弟呀,是老哥不好,提起了你的伤心事。”
缓缓地摇了摇头,
似乎想要将那些不愉快的记忆一起抛出去,
张既轻声开口道: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而且在前来这里的路上,我也知道了一个消息,那伙仇人已经被温侯的部队杀得一干二净,这也算是给我报了仇……”
胡志点了点头,
将自己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若是平常,别说是这昂贵的琼玉液,
即便是普通的黄酒,
老儒生喝起来都不会这么豪迈,
兴许是听到了张既的往事而难过,
兴许是想到了自己的过往,
此时却是没有一丁点的吝惜。
再次将两只酒杯斟满,
轻声哀叹道:
“唉,实不相瞒,张老弟,曾经老夫还以为自己的经历已经坎坷,可是与你相比,唉……”
顿了顿,老儒生将酒杯酒壶放在桌上,
以手掌拍打腿部拍出一个节奏,
仰头唱道: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苍老而悲怆的嗓音,
将这首出自诗经的《葛生》,
演绎的淋漓尽致。
张既也跟着老人的吟唱,
低声相合,
那些在院子中玩闹的孩童,
也都纷纷停了下来,
安静着听着两位先生吟唱,
虽然他们听不懂这首诗的意思,
但是那悲凉的曲调,
却也让他们的小脸上,
缓缓浮现出悲伤的表情。
一曲终了,胡志仰头再次喝下一杯酒,
张既也跟着老儒生的动作,
干了一杯,
此刻数杯酒下肚,
感到有些微醺,
但是经过方才的那一番发泄,
似乎心中的悲伤淡了许多。
二人对视一眼
不约而同地微微笑了起来,
胡志向着周围的孩子们挥了挥手,
示意他们继续玩闹,
院子中这才再次出现了欢声笑语。
老儒生看着那些潮气蓬勃的孩子们,
脸上的皱褶舒展开来,
轻轻笑道:
“如今这世道变好了,自打温侯将李榷、郭汜二人剿灭之后,这关中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强了,至少咱们这边没在听说有谁家的孩子被吃掉,这些普通的老百姓们也都生活有了奔头。”
转过头看了看目光始终注视着孩子们的年轻人,
看见对方脸上再次浮现那和煦的笑容,
老儒生脸上的笑意更深,
“张老弟,你是有大学问的人,总不会真的想在这么个小私塾里呆一辈子吧?”
张既转过头看了看胡志,
嘴角淡淡的笑容依然,
“怎么了?老哥可是嫌弃我了?”
“呵呵,你这小子,说得这是哪里话,能有个年轻后生陪着我,老头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
喝下一口酒,
老儒生接着说道:
“只是,替你感觉到不值啊。”
张既嘴角的微笑一僵,
顷刻间,再次恢复正常,
喝完一杯酒,轻声道: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这下轮到胡志微微发愣,
伸出一根食指,
晃悠地点着张既说道: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张既将酒杯斟满,没有说话。
胡志略微收敛起笑意,
有些认真地说道:
“老夫喝了这几杯美酒,已经有些上头,就说几句醉话,老弟你就勉为其难听上一听。”
张既转过头,
认真地看向老儒生道:
“胡老哥,你请说。”
胡志滋溜一口再次咽了一杯酒,
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
“老弟你虽然之前遭受那等苦痛劫难,对于这乱世也是伤透了心。但是咱们习文读书本就是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如今乱世已至,更应该是我辈读书人挺胸而出的时候,即便不是为天下苍生考虑,哪怕紧紧只是为了个人功名,那也是一个出人头地的大好时机呀。老夫我年龄大了,学问也太浅薄,否则,说不得我也会去激流弄潮一番,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更何况,若是能够……那可是为家族后代博出了一个未来不是吗?当然了,最主要的,你也是从咱们这种穷苦地方出来的,也应该能够清楚,只有手中有了权,当了大官,才能够真正将咱们这些老百姓的日子改善一番,也才能让眼前的这些孩子们,将来活得比他们的父母要更加幸福上许多,你说呢?”
张既没有说话,
目光灼灼地看向胡志这个老儒生,
这个教书育人了大半辈子,
此时望向他时,
双眼虽然浑浊不堪,
但是那眼神之中却是杂糅着许多复杂的情愫,
有希冀、有期盼、有羡慕、有向往……
张既忽然不敢直视这双充满了感情的双眼,
他有些慌张地举起了酒杯,
假借喝酒来掩饰自己的失态。
看到张既的模样,
老人心中暗叹一声,
不过他也没有继续施压,
今天之所以说出这么多,
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内心的善良作祟,
他历经世事,
自然能够看得出张既如今的模样,
根本不是因为生活所迫不得已在这私塾中谋生,
而是因为心灰意懒,
这才在这里糊涂度日,
如果说张既只是一个和他一样,
只是粗懂几个字的老人那还罢了,
可是他十分清楚,
张既的学问那是真的高,
具体高到什么程度,
老儒生不清楚,
但是至少比当初他家境好时,
所见过的那些县令老爷们,
要强上太多太多了,
因此老儒生实在不忍心看到这么优秀的一个年轻人,
就此埋没在这个一个小小的私塾之中。
老儒生知道再劝也没用,
有些事情,只能由他自己想明白,
别人说了再多都没什么用,
老儒生将酒壶中最后一点酒,
小心翼翼地分到两只酒杯当中,
拿过自己那杯,
放在鼻子下面轻轻嗅着,
“真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呀,希望,这样的好日子,能多一些,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