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长先生,舰长先生!”
今年才十七岁,却即将完成一次环球航行的见习军官凯莱布光着脚丫跑了下来,兴高采烈地大呼小叫道:“一头很大很大的鲸鱼——它就在船舷边上。”
太平洋上的鲸鱼“奇迹”号舰长希金斯还真未见过,当他钻出船长室爬上甲板时,赫然发现它确实就在船舷边上,也确实很大很大。
这是一头抹香鲸,它硕大的钝方形头颅和船首链台齐头并进,黑色的身体一直延伸到后甲板,是头七十五到八十英尺长的巨大造物,给人的印象安静而有力;在它旁边,连军舰都显得脆弱。它仰着身体,头的上半部分和整个不平整的脊背都浸在水里,而且它在喷水,粗大的白色水柱喷向上方,喷向船头方向,喷水持续的时间人可以从一数到三。
稍微停顿了一下,它又刻意把头沉入水里,过了两倍那么长的时间,它又抬起头再一次喷水,再一次呼吸,喷水,呼吸,喷水,而与此同时它一直和军舰并行,巨大宽阔的水平尾巴做着轻微的拨水动作。它在灰色透明的水里游着,离开军舰的距离连饼干都能扔到的那么远。它水上和水下部分的身体都能看得清楚。他们趴在栏杆上静静地出神看着它。
“这是头八十琵琶桶重的老雄鲸,”航行官在斯蒂芬的胳膊肘旁边说,“也可能有九十琵琶桶重,我们把这种鱼叫做校长,不过它们通常孤孤单单。”
“它看上去好像一点也不担心。”斯蒂芬低声说,目光却停留在左舷边那十几个特殊的乘客兼见习水手身上。
“它确实不担心,或许它是聋子。我知道好几头老鲸鱼,都是聋子,连两只眼睛都瞎了,可它们看来都过得不错。不过也许它是喜欢有伴,那些孤单的鲸鱼,看来它们有时候确实喜欢有伴。就像海豚那样。它马上就会下潜了,它已经喷够了水……”
一声非常惊人的滑膛枪声打断了他的话,斯蒂芬舰长沿着栏杆投去一瞥,看见陆战队长头上还戴着睡帽,手里却拿着冒烟的枪,脸上露出大傻瓜的笑容。而刚才还齐头并进的鲸鱼,则随着他的枪响把头扎入翻滚的海水,它巨大的脊背耸起来,尾巴露出了海面,它在水面上停留了片刻,就消失在水底下了。
“荷纳先生,省省你的火药和子弹吧,我可不想碰上尼德兰混蛋后只能远远地骂娘。”
“我敢打赌,他们肯定打退堂鼓了。”荷纳指着船尾方向那一望无际的海面,很是不屑地说。
尽管大西洋公约组织的东方计划很大胆,但巴里、奥赛罗、董南和伯爵等大佬们并不是那么特别激进的人。或者说自金盆洗手后对于冒险有了新的认识,在重大问题上越来越趋向于保守。
这种审慎的态度也感染了一大批像斯蒂芬这样的舰长,然而,在被实力几倍于自己的敌人盯上,按照来时的航线返回萨累毫无把握之时,他只能作出调整航向、横越太平洋这一极其冒险的决定。
自从四天前的下午,发现紧跟着自己的那几片帆影消失后,瞭望哨再也没发现过异常情况。而要对全舰人员安全负责的斯蒂芬舰长却不敢掉以轻心,接过航行官手中的望远镜一边四处观察着,一边面无表情地说:“也许你是对的,亲爱的荷纳先生,可我们的麻烦不仅只有那帮可恶的尼德兰混蛋。”
对刚涉足东方的大西洋公约组织来说,这的确是一条陌生的、充满危险的航线。毕竟在此之前谁也没走过,甚至都找不出哪怕一张稍微精确点的海图。
向东,向东,装载着价值六十万杜卡特白银的“奇迹”号一直向东,但他们连一艘船也没遇到过。日复一日,一个星期接着一个星期,安宁的洋面直到边缘都空空荡荡,是一片广阔的孤独。
这段时间风一直很微弱,而且变化无常,有时候风向还是不利的。可首要的问题是,风一直很微弱。接连三个晚上,沈有容老将军的二公子沈锲反复梦见自己骑着马,马渐渐缩小着,直到他的双脚碰到两边的地面,而人们看着他,显出不以为然的,甚至是蔑视的表情;每次他醒来都浑身出汗,焦虑重重。
不知不觉中,空气变冷了,海也变冷了。每天中午观测的时候,太阳偏离天顶的程度至少比前一天多出了一度。他们这些由沈老将军亲自挑选的、前往西洋学习“铁甲战舰”指挥和建造的福建水师精英们,都差不多可以熟练地测量它的高度了。
作为他们的临时监护人兼直接上司,斯蒂芬舰长非常满意地看着他们每天测量的、战舰在赤道以南的位置,有时候他会把他们叫进去,在随船教士兼语言和文化老师的陪同下,听他们背诵些拉丁语颂歌的段落,或背诵希腊语某个名词的变格。
“就算他们明天都淹死,”他对科沃德神甫评论说,“他们的父亲和长官也不能说我没对他们尽责任。要知道我向舰队参谋部申请这一职务时,可没人管我的功课到底是对还是错,更不用说学拉丁语,希腊语了……”
他甚至还经常轮流邀请早上值班的中国候补生和他一起吃早饭,再邀请另一个或两个候补生一起吃晚饭。
协助福建水师组建一支小型舰队,是东印度公司跟福建巡抚徐学聚和沈老将军合作协议的重要条款。整个舰队中唯一接受过系统教育的斯蒂芬舰长,也就当仁不让的被委以培养中官的重任。
而他这位黑头皮、高鼻梁、蓝眼睛的西洋舰长,这些天来所表现出的航海经验,也让几个月前还自视甚高的沈锲、沈楠兄,真正意识到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语言始终是个问题,尽管他俩狠下了一番功夫,可除了一些简单的航海术语外,在正常交流上还得依赖说的一口流利官话的耶稣会传教士科沃德。
在中国传教多年,洞悉东方人情世故的科沃德神父自然不会什么都翻译,毕竟沈氏兄弟身份太过特殊,在此之前都是手握兵权的人。见今天的功课考得差不多了,立马站起身来,微笑着说道:“先生们,接下来该学习欧洲历史了,跟往常一样,我们还在前甲板上课,阿德南大夫主讲,我为大家翻译。”
与曾经流落到非洲的穆秀才不同,沈锲他们都是带着很强的目的性来的,而且他们都出身行伍,对那些欧洲国家的历史可不感兴趣,所以神父的话音刚落,已过而立之年的沈锲便不卑不亢地说道:“神父,历史我看就不必了,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请罗伯特中尉像昨天一样给我们讲讲军事?”
真是将门出虎子啊!尽管这样的要求有些过分,但出于对沈家的敬意,科沃德神父还是微微的点了下头,“那好吧,你们去准备准备,我这就去请罗伯特中尉。”
罗伯特是首航舰队中为数不多的瑞士佣兵,在佛罗伦萨加入东印度公司前,他曾先后在西班牙和法队服役过。由于对航海一窍不通,又跟黑人陆战队员们合不来,便被斯蒂芬舰长任命为军械官。但他却非常之健谈,而且还有着惊人的语言天赋,在台湾呆了不到一年,就几乎能听懂大半中国话。
“先生们,今天说点什么呢?”
海上的生活枯燥无味,看中国人上课成了水手和陆战队员们唯一的消遣,连大副、领航员和炮术长都坐上艉楼上朝这边张望,让罗伯特这个不是很称职的老师有些尴尬,生怕说错了什么贻笑大方。
沈锲跟弟弟对视了一眼,随即大声说道:“西班牙吧,罗伯特中尉,我们对西班牙很感兴趣。”
毫无疑问,穆秀才所提供的、有关于西班牙窥伺大明的情报,给处于东西方交锋最前线的福建水师,带来了很强的危机感。毕竟从地图上来看,它拥有着几十倍于尼德兰人的国土,而且为此已做了几十年的准备。
罗伯特这个低级军官可不知道他们担心什么,想了想之后突然笑道:“西班牙大方阵,恩……的确是个不错的话题。坦率地说,我也只能讲讲步兵。如果你们对西班牙海军感兴趣的话,你们还真问错了人。”
他这番开场白,让凑热闹的领航员很不耐烦,另一个随舰的传教士刚把内容用英语翻译过来,便扔下一截绳索调侃道:“中尉先生,别说这些废话了,快讲你那个该死的大方阵吧!”
甲板上顿时哄笑了起来,连站在船尾跟随舰情报委员会参谋说话的斯蒂芬舰长,都很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别搭理他们,我们正式开始,”罗伯特回头给了他个白眼,随即转过身来,侃侃而谈道:“事实上大方阵只是一个通俗的说法,如果非得用精确地语言翻译的话,应该称之为‘团之步兵’。这是一个包含了固定人数与职责的行政及指挥人员,以及数个不定单位的战斗连队所编组而成的战术单位,具有着无坚不摧的战斗力。”
这样的授课方式真是别具一格,他讲一段科沃德神父就要翻译一段。与此同时,另一个传教士则要为那些听不懂西班牙语的英格兰水手和炮手们翻译成英语,要多费劲有多费劲,要多麻烦有多麻烦。
不过这并不妨碍人们的热情,毕竟除此之外,他们实在找不到比听“故事”更有意思的消遣。
“从历史的渊源上来讲,大方阵其实脱胎于海军。早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西班牙国王查尔斯一世时期,当时最伟大的军事家费尔南德-兹科尔多瓦将军指挥并驻扎在意大利伦巴第、那不勒斯、西西里岛等三地的海军舰队。
在意大利战场上,将军遇上了敌方一批训练精良战力十足的骑兵部队,于是创建了一种海军步兵的建制,或许就是史上最早的海军陆战队,而这个史上第一个陆战队为了因应骑兵的威胁,费尔南德兹将军便以三个不同的兵种混编成团,由10%的专业兵种,30%的火枪兵种,和60%的长矛兵种混编,并辅以良好的防御阵地作为一种基本防御骑兵的阵型,这也让费尔南德兹将军被后来的军事家们称之为‘壕沟战之父’。”
整个大西洋公约组织中,就胡安上尉具有着指挥大规模陆战的经验。毕竟四年前的萨累保卫战终归是以防御为主,舰队在战争中并没有发挥出多大作用。
他这番话一下子吸引住了众人的注意力,陆战队长荷纳更是让人找来一块木板和炭笔,好让他更直观地绘制出“团之步兵”的阵型。
罗伯特也没让众人失望,一边在木板上飞快地画着,一边继续说道:“这种混编军团在1525年的帕维亚战役中赢得了辉煌的战果,因此,1534年之后便把这种编制引用在西班牙远征军中,之后更扩大到西班牙本土的军制中,统称为‘Tercio’,并逐渐提升火枪兵比例,最终达到了现在这60%为火枪兵的高比例水准。”
西洋人的火器有多犀利,没有人比沈锲和沈楠等长期跟西洋海盗打交道的福建水师官兵更清楚,看着木板上那密密麻麻、象征火枪兵的符号,众人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这里,我必须强调‘团之幕僚’这一概念。至少在我看来,这是一项军事上的创举,这些专职人士组成了一个专业团队,负责步兵团的行政职能,以及军事幕僚的军事规划。其中包括兼任第一连队长的指挥官,兼任第二连队队长的副指挥官及首席军事警察、首席教士、首席外科大夫和首席鼓手等人。”
罗伯特顿了顿,等神父翻译完之后,接着说道:“以上人员约有二十多人,连队则少一些,只有一名连队长、一名副连队长、一名掌旗手、三名军乐手、一名办事员、一名教士和一名理发师。”
“理发师?中尉先生,您没记错吧?”
队长和副队长就不用说了,类似于掌旗手的职务大明军队中也有,至于随军的洋和尚……沈楠早就见怪不怪了,但他怎么都想不通,军队中带理发师干什么?
“不会错的,”罗伯特回头看了看艉楼前的随舰医生一眼,微笑着解释道:“沈,看来你对理发师的工作还不大了解,事实上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除了理发之外还兼做一些简单的外科手术。”
原来是郎中啊!沈楠这才明白了过来。
罗伯特中尉可不会在这个问题上多费口舌,一边示意他坐下,一边继续说道:“上述这些人都是职业军人,战时便以此为框架招募佣兵成军。每个战斗连队是由10个25人的小队组成,共250人。除此之外,西班牙军队还有一个非官方编组的、称为‘lascamaradas’的编制,6人组成一个‘lascamaradas’,但这不是一般战斗编组,而是一群人在共同受训,一起睡大铺,一起分享食物的组织。
西班牙军队鼓励这种非正式组织的存在,因为这无形中可保持军纪的完整及团队精神凝聚,对于士兵在战场上的表现起着一定的良好作用。这一点我深有感触,因为在我所服役过的那个团里,士兵们重纪律守秩序,特别注重个人名誉,会不计代价地捍卫自己的名声。”
西班牙步兵团被他夸得像花儿似地,陆战队长荷纳很是不屑,了冷不丁的来了句,“可他们还是被我们给打败了,而且是一败涂地!”
作为一个前西班牙步兵军官,罗伯特对萨累保卫战有着自己的理解,见荷纳提起了这茬,便异常严肃地说道:“队长先生,从结果上来看,那的确是一个伟大的胜利。但您也应该清楚,参加远征的并不是、或仅有极少数西班牙步兵精锐,而是临时征召的一帮乌合之众。如果换成费兰多步兵团那样的精锐,并有足够补给的话,那很可能将会是另外一结果。”
“是吗?我可不这么认为。”
荷纳是参加过萨累保卫战的“老人”,尽管那场仗打得十分之惨烈,可对于手下败将可不会怀有什么敬意,立马走上前来,眉飞色舞地说道:“先生们,我很负责任的告诉大家,西班牙人的那套已经落伍了。要说陆战,那还是我们陆战队在行。”
“得了荷纳,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为了解决掉里巴特城下的那帮混蛋,你们陆战队付出了两倍于西班牙人的伤亡。”
斯蒂芬舰长给了他个白眼,一边示意他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一边异常严肃地说道:“萨累保卫战不在今天的讨论范围之内,也希望大家不要被荷纳先生所影响。但作为你们航行期间的指挥官兼监护人,我也有必要提供各位,你们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学习如何操纵并指挥战舰,而不是学习如何指挥一个步兵团。”
升帆、收帆,装弹、瞄准、开火……这么多天来,除了学一些古里古怪的语言和测量方位之外,就是像普通水手和炮手一样没完没了的干活儿,跟指挥一点都沾不上边儿。
好不容易才逮着个机会了解西班牙军队,却又被斯蒂芬舰长指责,沈锲沮丧到了极点,不禁后悔起自己自告奋勇的下西洋这一决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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