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阵裹挟着热带河流淤泥和绿色森林气息的风,从“奇迹”号左舷船首方向吹了过来。但是很可惜,不管桅顶上的瞭望哨怎么集中注意力,都无法在望远镜里找到海岸线的痕迹。而且这阵风也没有带来雨,只带来一只蝶蛹期展翅的甲虫。
这是陆战队长荷纳从未见过的生物,他赶紧跑下去给见多识广的随舰大夫看,但大夫的助手希金斯起告诉他,大夫正在忙着。问他是否愿意坐下来吃一块病人吃的薄饼干,喝一点伤病室的白兰地?
在如此干燥的高温下,饼干是身体不能接受的,除非外加某种比白兰地更潮湿,量也大得多的东西。还没等他婉拒希金斯的好意,就看见一个水手从里面走了出来,看上去脸色发黑、萎靡不振。
希金斯忧心忡忡,刚把那位坏血病症状很明显的水手送上甲板,就压低声音说:“如果三天内还不能看到陆地或仍不下雨,那我们只能喝那些变质的水了。”
对“奇迹”号目前所遇到的困境,史蒂芬舰长并没有刻意隐瞒。当然,就算他想隐瞒也隐瞒不住,因为早在一个多星期前,淡水和葡萄酒就开始限量供应。为了减少出汗,荷纳也暂停了陆战队每天的例行训练。
也正因为如此,他对手中的这只奇怪生物给予了很大希望。只要能证实其应该生活在陆地上,那“奇迹”号上的一百多舰员就也救了。
“我的朋友,一切都好起来的,千万不要丧气。”
说话间,大夫从里间走了出来,荷纳队长连忙小心翼翼地放下甲虫,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这可能是没有归类的生物,”大夫一边用放大镜观察甲虫,一边摇头说道:“队长先生,坦率地讲我也从来没见过这种甲虫,也几乎没法猜出它的属类。”
“我可不管该把它怎么归类,亲爱的大夫,您只需告诉我它是不是应该生活在陆地上就行。”
大夫把甲虫放回他的手里,然后摇头苦笑道:“噢,荷纳先生,我只是一个外科大夫,并不是一个自然学家,所以也就无法回答您这个问题。”
“大夫,大夫!”
他的话音刚落,本该在甲板上的值星官突然大呼小叫着闯了进来。
“上尉,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需要照顾的病员越来越多,大夫说话的声音都显得有气无力。值星官莫维特上尉意识到自己失礼了,连忙躬身说道:“我恳求您原谅我这样闯进来,打搅你们的甲虫研究,可是舰长先生想请您上甲板参加仪式。”
“什么仪式?”
“穿越赤道的仪式,我们会顶风停船,一动不动地,不过天知道能停多久。”
这种情况下的确需要搞一些活动来鼓舞士气,陆战队长荷纳猛然反应了过来,顿时哈哈大笑道:“又穿越赤道了,真有些令人难以置信。先生们,我们不是还有二十几个没赎回自己的见习军官吗?走……上去看看,错过了可就没这个机会了。”
相比首航舰队第一次穿越赤道,今天的仪式则显得有些冷清。由于今天碰巧是个星期天,甲板上还临时搭建了教堂。这种巧合本来已经极其少见,而尤其少见的是,战舰碰巧刚刚油刷过。
于是所有人一方面强烈地注意到自己所穿着最好的衣服,另一方面却必须提防未干的油漆、新近铺好的沥青柏油、以及船腰外板上仍旧潮湿的黑色箍条。
神父读了一段联合舰队主教写的、庄严的布道词,合唱队唱了一些特别感人的赞歌、圣歌。在“奇迹”号的名册上,有非洲人、西班牙人、托斯卡纳人、葡萄牙人、乌尔比诺人,甚至还有个不说话的孤独的芬兰人,不过大部分都来自英国,并且这些人都信国教,所以这个天主教式的礼拜做得有些不伦不类。
令所有人倍感意外的是,史蒂芬舰长还下令给每人供应一份儿葡萄干布丁和掺水淡酒。之前严肃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了下来,几个轻浮活泼、想干傻事的家伙,一直在被人提醒着:“注意油漆,伙计;留心你的脚下。”因为一旦油漆被抹脏,有人就得重新再刷一遍。
紧接着,前桅中桅帆被降了下来,“奇迹”号几乎精确地在赤道线上顶风停了船。军官们按惯例和舰长互相道了祝贺,说了俏皮话,还叫沈锲、沈楠等头一次越过赤道的人,要么赎回自己,要么甘愿罚剃光头。
入乡随俗,沈氏兄弟等有钱的福建水师见习军官们都交了赎金,而那些没钱的或忘了带钱的人,则都被带到了木盆跟前;可是剃光头的时候并没有多少热忱,理发师的风采也屡次三番地被“注意油漆,乔”的喊叫声妨碍了。
再加上又是星期天,还当着神父的面,他通常淫秽的逗乐也不能自由流畅地发挥出来。
“先生们,种种迹象表明,我们左前方就是陆地,距离最多不会超过四十海里。或许是新大陆,或许是某个不知名的岛屿,但对现在的我们而言,无疑是个值得庆祝的好消息。”
仪式刚结束,包括大夫在内的上尉以上军官,就被值星官请到大舱召集紧急会议。史蒂芬舰长的开场白,让众人顿时欢腾了起来。毕竟在太平洋上漂泊了那么久,食物和淡水储备几乎消耗殆尽,亟需补充各种补给。
荷纳队长欣喜若狂,立马脱口而出道:“舰长先生,感谢你让我们成为大西洋公约组织第一批完成环球旅行的人。我会将这段经历告诉我儿子,并让他以有我这个父亲为荣。”
“荷纳先生,现在还不庆祝的时候,要知道我们对即将登陆的海岸一无所知。”
史蒂芬舰长脸色一正,一边回头看了看随舰的情报委员会参谋坡科克,一边接着说道:“在首航舰队出发之前,参谋部只研究了过南美洲大西洋沿岸的路径,还没来得及考虑太平洋部分,也就是说我们迄今为止,对智利和秘鲁还是一无所知。”
“是的。”
情报参谋坡科克确认道:“情报委员会还没深入到那么远,从合恩角到萨累的航线,我们了解得还算详细,而西海岸我们就什么都不清楚了。所以,安全问题必须引起足够重视,最好能做一些相应的准备,比如派一条单座艇上岸去收集情报是否可行,是否会遭遇阻挠或者受到公开的敌视。”
“正如坡科克所说的,西班牙属地的状况极端混乱,这一点想必大家也深有感触。就算在东海岸,我们也只能在圣马丁和奥洛佩萨进港,当然还有巴西的圣萨尔瓦多。至于布宜诺斯艾利斯,还有普拉特河,就不那么乐观了。”
史蒂芬舰长刚刚说完,航行官便插了进来,深以为然地说道:“是啊,从一开始,那个地区的殖民者,就是安达露西亚最糟糕地区的人渣。只有几条船的犯人,才把人口的成色稍稍改进了一些。而且最近十几年来,那些半摩尔人暴徒的混血后裔,一直处在一连串煽动民心的卑劣暴君的统治之下,就算用南美洲的标准来衡量,那些暴君也称得上声名狼藉。”
西班牙的领地,不等于在所有问题上都与马德里政府保持一致。那些土皇帝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根本不会把本土的指令放在眼里。而“奇迹”号上又载满白银,真要是被他们给盯上了,那来个黑吃黑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想到这些,荷纳队长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点头说道:“我们跟西班牙签订的只是休战协议,如果这两年欧洲局势发生了变化,那很可能已恢复到战争状态。再加上他们三年前耻辱的失败,针对我们的恶意肯定只能更多。
而且民众的不满情绪如果只针对外国人,那么暴君的位置就会更安全一些,所以谁知道他们会想象出诡计来坑我们?或许连绕过合恩角之后都不会那么安全。”
通信是这个时代根本无法解决的难题,对于欧洲和新大陆局势的了解,在座的所有人还停留在三年前。事实上这也是伯爵之所以派“奇迹”号先行返航的原因,因为他无法确认之前派回来的两批信使,是否都安全的回到了萨累。
休战条约只能保证短暂的和平,天知道缓过劲来的西班牙,会不会报白银舰队被劫和一万远征军被歼的一箭之仇?
都到家门口了,可不能在这个关键时刻功亏一篑!想到这些,情报参谋坡科克凝重地说道:“谁知道他们会编造出什么谎言来误导我们,设计出什么障碍来阻挠我们,还是想尽办法把什么情报传达给我们的敌人?除非岸上有我们格外忠诚的谍报人员,否则我不推荐去公开造访西班牙在东西海岸的殖民地。”
“可我们别无选择!”
“荷纳,别忘了我们之前是干什么的?大不了干回老本行,干脆连采购补给的钱都省了。”
“不不不,”史蒂芬舰长毫不犹豫地否决了大副的提议,异常严肃地说:“先生们,刚才的假设合情合理,但我们也要考虑到截然相反的可能性。如果双方还保持着脆弱的和平,那我们的行为很可能会成为再次开战的导火索。”
战争,大西洋公约组织不怕。可一旦陷入没完没了的战争,那就别想像现在这般从事比打劫更赚钱的东方贸易了。
信息的不对称,让众人陷入进两难的境地。毕竟合恩角离萨累还有很长一段航程,想回去就必须在沿途采购补给。而只要进港就必须接受检查,就算他们不会明目张胆的扣押白银,也会在海上打“奇迹”号的主意。
更糟糕的是,这种海盗行为是绝大数国家所默许的。只要干得利索,就能推得一干二净,如果败露了也只是几张私掠许可证的事。
“巴拿马呢?”
就在众人苦思冥想之时,航海官突然抬头说道:“舰长先生,拉斐尔省督在首航舰队起航之前就上任了。那里要比我们离萨累近得多,有本土的支持,他肯定早就站稳了脚跟并控制住了局势。”
“这倒是一个办法,或许我们可以提前开辟这条中转航线。”
史蒂芬舰长刚刚说完,航海官便站起身来,指着海图上的新大陆侃侃而谈道:“如果去巴拿马湾的话,那我们只需进行一次补给。如果风向对我们有利,甚至只需再航行一个半月。更重要的是,无需再横渡大西洋,其风险必然会大大降低。”
无论从哪个角度衡量,直接去巴拿马是眼前最好的选择,但陆战队长荷纳还是郑重提醒道:“作为一个对航海不大在行的陆战队长,在这个问题上我没太多发言权。但我必须提醒各位,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巴拿马湾有人接应的基础上。如果拉斐尔省督还未涉足西海岸,那我们不但要走回老路,而且会耽误更多的时间。”
相对于底舱里那价值六十万杜卡特的白银而言,要给萨累送回的情报则更为重要。可一旦失去了时效性,那情报也就不能被称之为情报了。
不得不承认,他的话的确有一番道理。同时作为制衡舰长的陆战队长,他也有着否决改变航向的权力。
那么多白银,想靠一百多精疲力竭的人从巴拿马湾,从陆路转运到东海岸的科隆显然不太现实,但让陆战队从陆路把情报先送出去却没有任何问题。可舰队司令部为了确保对舰只的掌控,早就颁布了航行期间陆战队不得离舰的禁令。
甚至为了防止陆战队跟舰队人员相互勾结,每次航行时登舰的陆战队员都不一样。上岸后更是分开驻扎,除了执行任务,双方之间并没有太多交集。
很显然,向去巴拿马就得先说服眼前这位。毕竟他的陆战队员跟水手和炮手相当,而且还充当着宪兵的角色。
“荷纳先生,事实上这也是我所担心的,可我现在却别无选择,毕竟作为‘奇迹’号舰长,我要为包括你在内的所有人负责,必须把你们一个不少的带回去,更何况船上还载有那么多白银,所以恳求你再次考虑下坡科克先生的这一提议。”
“舰长先生,我想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之所以说那些,并不代表我不同意这一提议,只是想提醒您去巴拿马同样有风险。”
“这么说您没意见?”
“是的,”荷纳点了点头,呵呵笑道:“坦率地讲,对那位私生子省督我还真没多大信心。但我相信参谋长先生绝不会驻足不前,或许早就在巴拿马湾建立了一个基地。”
“这一点我深表赞同,大家还记得上尉和卡拉米参加波西米亚战争前的安排吗?为了给他们解决后顾之忧,参谋长先生不但先后在佛罗伦萨和曼托瓦设立了基地,甚至连过冬所需的衣物和鞋帽都考虑到了。而巴拿马湾作为东方计划最重要的一环,他肯定做好了相应的准备。”
“那我们现在就调整航向?”
“是的,一刻都不能再耽误了!”
史蒂芬舰长重重的点了下头,一边在海图上比划着,一边斩钉截铁地说道:“淡水补给只够坚持三天,所以请大家做好随时登陆的准备。此外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立即换上西班牙旗帜。”
“是,我们这就去准备!”
与此同时,董南和梅尔斯正在拉斐尔的陪同下,沿西班牙人半个世纪前修筑的驿道,在巴拿马地峡的热带雨林里穿行。目的地正是巴拿马湾,而此行的另一个目的,则是实地考察这块直到二十一世纪还是战略要地的西班牙领地。
“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西班牙在管理和开发海外殖民地方面就已傲然于世界之先。”
拉斐尔省督这个导游很称职,刚钻出一片浓密的雨林,就指着驿道左侧那一望无际的牧场介绍道:“很多西班牙人被派往海外并不是为了征服,而是为了测绘地图、建立殖民地和进行贸易。虽然还有一些征服者依然冒险去找黄金,但很多开发内陆的工作却是甘于吃苦的官吏和殖民者做的。可以说这里就是他们的家,所以省督府无论颁发什么政令,都必须尽可能考虑到他们的利益,否则我们必然会寸步难行。”
勇气十足的开发者,漂洋过海来到这片陌生而原始的地方,种植庄稼、开采稀有金属或进行奴隶贸易。尽管不可避免地干了一些不光彩的事,但那份勇气却不得不令人惊叹。
看着牧场里那些正往这边掌握的土生白人,董南不禁想起了普利茅斯的那帮天路客,因为他正从事着同样的事情,想通过自己的双手把不太适合人居住的蛮荒之地,变成上帝赐予他们的家园。
“真是一个好地方啊!省督大人,你得给我们好好的活着,千万别让菲力浦短时间内有重新任命省督的机会。”
在梅尔斯的眼里,牧场上那一群群牛羊就是一桶桶咸肉,只要把巴拿马牢牢的抓在手里,将来从巴拿马湾起航的东印度公司船队,就无需担心肉食补给问题。
他有感而发的这番话,把拉斐尔搞的哭笑不得,禁不住地摇头苦笑道:“司令官阁下,菲力浦如果真打算重新任命巴拿马省督,根本无需考虑我是否活着。要知道这是他的权力,上帝赋予他的权力,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恩,这的确是一个问题。”董南重重的点了下头,若有所思地说道:“先生们,我们可不能给别人做嫁衣,所以在这个问题上必须未雨绸缪的做一些准备。”
事关东方计划的成败,梅尔斯想都没想便冷冷地说道:“卖他肯定是不会卖的,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将其独立出去,让他彻底死了这条心。”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了!”
董南摇了摇头,倍感无奈地叹道:“先不说我们还没能收获民心,就新格纳拉达和新墨西哥的威胁就不容小视。真要是引起了他的警觉,那巴拿马将会陷入进三面受敌的境地。”
夹在南北美洲中间,东面的加勒比海诸岛屿又都是西班牙的势力范围,如果走到董南所担心的那一步,就算守住了又有什么意义?
作为大西洋公约组织联合舰队司令官,梅尔斯哪能没这点大局观,想了想之后,突然问道:“杰克,你有没有什么好的主意?”
“没有,至少说想像控制萨累一样控制巴拿马几无希望。好在我们并不是非得要这块领地,只是想利用其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避开葡萄牙、尼德兰和英国人进行贸易。”
拉斐尔说道:“可这终归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
穿越者的优势就是先知先觉,虽然话是那么说,但对于巴拿马的未来,董南前从未担心过。因为在他的印象中,被描绘成横征暴敛的哈布斯堡王室,乃至波旁王室入主后的马德里政权,对殖民地的管制是所有欧洲国家中最为宽松的一个。
见二人还真当回了事儿,不得不意味深长地说到:““正是因为无法回避,终归要去面对,所以我们才需做一些必要的准备。还记得我们是如何处理新佛罗伦萨问题的吗?或许我们可以用类似于那样的方式解决,只要能获得土生白人和教会的支持,并合法的拥有一些土地,那谁来当省督还不是一个样?”
“那得搞一个像模像样的等级会议,此外还得把治安队通过立法的形式牢牢的握在手里,教会那边也要做一些工作。”
说到这里,拉斐尔突然眼前一亮,“对了杰克,我们是不是该建一个专门培养教士的神学院?要知道整个新大陆还没有,为了让更多人听到上帝的福音,我想教皇陛下一定会全力支持的。”
“神学院?拉斐尔,你真是个天才!”
董南蓦地反应了过来,顿时哈哈大笑道:“建,一定要建!不但巴拿马要建,而且萨累也要建!自己的灵魂由自己做主,让那帮指手画脚的耶稣会士见鬼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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