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巨石落入湖中,自然会掀起惊涛骇浪。
然而当巨石落入湖中,却连半点波纹也未能掀起的时候,任何人都会对此感到不解。
就像现在的梅林一样。
当他的话语说完之后,没有一个人给他任何的反馈,所有人都保持着沉默,只有几道截然不同的视线投向了他。那些视线之中蕴含着各种各样的情绪与色彩,但那之中绝对没有任何的惊讶与焦急。
不解,或许是在场所有人目光之中最浓重的色彩。
不论是梅林,还是斯图加特等人。
“——你的说法,和弗拉德大星官的推测截然相反。”
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响了起来,梅林转过了身,只见一壮硕一瘦削两道人影从自己身后的那面巨大镜子之中走了出来。那壮硕的人影身上穿着一件简单的丝质上衣,袒露的胸膛之上几道伤痕暴露在了空气之中,他的模样生得和齐格飞有几分相似,只是要更加粗犷一些;另一人则颇为苍老,他的身子微微有些佝偻,火红色的头发与长须几乎与他那件赤红的长袍混在了一起。
怒焰之潮与狮心王,终于赶到了追圣所之中。
“行礼就不必了,现在我们的眼前有更加有趣的事情。”
腓特烈到场的第一刻便将目光投向了斯图加特,只是他还未来得及行动,斯图加特便摆了摆手,抢先一步开口了:“你的孩子与他的好朋友为我们带来了令人惊骇的消息,只是这消息到底是真是假仍然犹未可知,余也不知道我们应该相信大星官,还是相信这位帝国的......监察部部长。”
他将监察部部长的音节咬得很重,似笑非笑的目光也投向了梅林。
怒焰之潮向斯图加特轻轻点了点头,旋即转头看着梅林肃然道:“孩子,你刚才说,我们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
梅林深吸了一口气,点头道:“我不认为尤瑟夫会给我太多的时间——对了,关于尤瑟夫,我或许有必要再一次为两位讲述一下.......”
“那倒不必。”
教皇忽然站起了身,向着怒焰之潮和腓特烈伸出了手,晶莹的白色光辉顿时从他的手上闪烁而起。怒焰之潮与腓特烈对视了一眼,齐齐上前握住了教皇伸出的双手——圣洁的光辉顿时自教皇的体内浸染到了两人身上,然后在短暂的一瞬间尽数消散。
于是腓特烈和怒焰之潮的表情,顿时变得极其怪异。
“......我应该先从哪里说起?”
腓特烈第一个倒吸着凉气开口了,只是他在意的显然不是其他问题,而是盯着齐格飞挠着头不解道:“所以你现在还是不是我儿子?还是说现在的你只是一个占据了我孩子身体的孤魂野鬼而已?”
齐格飞苦笑着叹了口气:“父亲,我只是从五年前的过去来到了现在而已,从定义上来说,我依然是您的孩子。”
腓特烈脸上的疑惑并没有消散,他呲牙咧嘴地挠了半天的脑袋,最后似是觉得这个“我的儿子到底是不是我的儿子”的问题实在是太过唯心了一些,于是一脸烦躁地一拍大腿大声道:“你说是,那就是,总之我知道你是我儿子!”
齐格飞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最后变成了一声叹息——他知道自己的父亲从来不是个聪明人,因为自己也不是个聪明人,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父亲的蛮不讲理居然在这种问题上也同样适用。
比起腓特烈那边犹如喜剧一般的发展,怒焰之潮的脸色显然更加不妙一些。在教皇通过魔法共享而来的讯息之中,他听到了自己在那个世界里背叛了帝国的消息——所以他的面色之中凝重带着几分尴尬,虽然那一切要怪罪到自己身上有些不太讲道理,但平心而论,怒焰之潮认为自己似乎的确有背叛帝国的可能性。
他看着帝国的帝王,深吸了一口气摇头道:“我应该解释些什么吗?”
“你没有必要为自己尚未犯下的罪行辩解,每一个人都有可能犯罪。”
斯图加特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道:“余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们现在要处理的,是这孩子刚才所说的消息。”
“消息——对,他刚才所说的消息。”
怒焰之潮目光微微一凝,也顾不得再告罪或是解释了。他回头看着梅林,微微皱眉道:“你刚才说,我们的时间所剩无几——这和大星官的推演截然相反。”
梅林愣了愣:“大星官?”
“按照你的说法,你应该是没有见过大星官的。”
怒焰之潮坐在了教皇的身边,看着梅林皱眉道:“在这个世界里,你们完成了奥多罗大赛的全过程,在弗拉德参加决赛的过程中,你与大星官有过数面之缘。弗拉德的大星官具备着推演未来的能力,因此几年前的那一场会议之中,大星官通过群星推演,推算出了古神种降临的大致时间。”
怒焰之潮的手指在石桌上轻轻地点了点,低声道:“但那个时间,距离现在最少还有半年——也就是说,你们两人之间必然有一个人出了纰漏,一个是你,一个是弗拉德成名数十年的大魔导师,能够与大帝伊凡相提并论的、最强大的大星官。”
提到大帝伊凡时,梅林听到斯图加特的鼻子里忽然传来了一声冷笑,显然他对于那个北方的屠夫并没有什么好感。
梅林轻轻地咳了咳,脸上的神色有些不太好。
——大星官?
他本人是没有见过大星官的,对于那位大星官的力量自然也没有一个确切的概念。但他记得薇薇安,记得那个掌控着星官与生俱来的星辰之力、能够逆转因果的女孩子。大星官身为星官一族的族长、弗拉德群星教派的领袖、星辰之力的最强者,自然具备着比薇薇安更加强大的力量。
她——或者是他——真的会推算错误吗?
梅林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可是我依然坚持,尤瑟夫那家伙不会给我那么多时间。”
“那倒也不见得,以余对他的了解,他不是个喜欢玩这种必胜的游戏的人。”
斯图加特摇了摇头,看着梅林开口了:“他会给你很多时间,因为他要让你彻彻底底的服气,让你体会到那种自己无能为力的无助。”
梅林看着斯图加特,微微低下了头:“您的意思是?”
“余也不知道。”
出乎梅林的预料,斯图加特轻轻地摇了摇头:“虽然余认为尤瑟夫会给你很多时间,就像是猫玩老鼠一样让你彻底绝望,但余不认为他会让你在这里呆上半年之久——弗兰克,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怒焰之潮轻轻地叹了口气:“魔力,半年之久要消耗的魔力实在是太过庞大了一些,纵使他是我们之上的世界阶,也不可能在这种违背时间空间法则的状态下保持半年。”
这下挠头的变成了梅林:“你们又觉得大星官不会错,又觉得我也没有错,那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斯图加特站起了身,低头看着梅林平静地道:“这不是余需要回答的问题,而是你应该回答余的问题——不论是半年还是半天,本来的梅林应该都做好了对策。”
“可是我不是本来的梅林。”
梅林苦笑着指着自己的鼻子:“我甚至连我之前做了些怎样的准备都毫不知情,我就像一个临时上阵的士兵......”
“你不用再把这个贴切的比喻重复第三次了。”
教皇打断了梅林的话,带着微笑同样站起了身:“很感谢你自五年前为我们带来的消息,我们会尽可能地做好万全的准备,时刻准备迎接那传说中的古神种——但是梅林,你才是最重要的那个人。如果你无法找到自己所做的【准备】,那么这一战的输家大概率会是我们。”
虽然教皇说得情真意切,但是梅林总觉得有一股不负责任的气息。他看着众人纷纷站起了身,不由得有些无奈地摊开了手:“但我又该从何起手?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前去过些什么地方,难道各位对此也毫不知情吗?”
“你好像弄错了一件事,孩子。”
怒焰之潮看着梅林,轻轻地笑了笑:“几位联合在一起的将军之前虽然熟悉,但并不了解;最了解将军的不是别的将军,而是将军的副官。”
他抛下了这句话,同样站起了身。
梅林沉默了许久,忽然指着自己的鼻子怪叫道:“你难道让我直接去问监察部的人?”
“愚蠢,愚蠢,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你会连这一点都想不到!”
华勒士忽然啐了一口,有些烦躁地道:“监察部是什么人,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别说你问他们这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就是你当着他们的面脱光了衣服跳艳舞,他们也绝不会有任何多余的反应!”
他站起了身,骂骂咧咧地走了出去。
留在原位上的狮心王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对着梅林竖起了大拇指:“加油。”
梅林顿时有些恼火:“您就只能送我这句话吗?”
腓特烈苦笑着叹了口气:“那,我祝福你。”
......
......
“怎么说?”
梅林与齐格飞以及莫名其妙的贝奥武夫一起蹲在追圣所的大门前,就像三个没有活干的车夫,颓废茫然而无奈。
梅林骂骂咧咧地啐了一口,低声道:“该死的,我本来想从这些大佬那里得到一些帮助,但是怎么觉得我们完全是在浪费时间?”
贝奥武夫憨憨地笑了笑:“老大,您现在很像是我们当年在尼德兰的时候。”
“老子就是从尼德兰来的。”
梅林大骂了一句,看着自己右边的贝奥武夫翻了个白眼:“这光头挺适合你,充分地体现了你的......聪慧。”
贝奥武夫有些怜悯地看着梅林,绕过梅林看着齐格飞叹息道:“老大一定吃瘪了,只有这种时候他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你们接下来准备做什么?如果没事的话,要不要去我家喝酒?我父亲买了一瓶好酒藏在了后院被我发现了......”
他笑得很开心,但是梅林的脸上忍不住闪过了一丝愧疚,只是贝奥武夫并没有发现。
——五年后的世界,显然大家都还是朋友。
虽然这里的梅林与臭老头愈发相似,虽然这里的齐格飞让人见了都不敢说话,但是彼此之间依然是朋友。就算浮士德与贝奥武夫关系愈发恶劣,但是他们之间始终还有最基本的情面——如果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遇见了生命危险,另一个人纵使嘴上说得再恶毒,也依然会前去帮忙。
而自己的世界里,这两个人或许已经不会再出现在自己的身边了。
梅林忽然觉得自己的鼻子有些发酸,天上的阳光也变得有些刺眼了起来。
他想起了墓地里的那场生死之战,那个长出了恶魔之角的少年最后无奈且无助的叹息。
他想起了凯旋门冲天的火光,魁梧的少年与他的父亲在自己的安排下进行的那一场惨烈的战斗。
“贝奥武夫。”
梅林忽然叹了口气,甩了甩头终于将意识扯了回来。他发现自从来到了这里之后,自己就变得有些怀旧——或许也不叫怀旧,而是叫做悲哀,看见这个世界的那份美好之后自然而然产生的悲哀。
贝奥武夫应了一声:“怎么了?”
梅林揉着脸,看着天空喃喃道:“你知道威廉在哪里吗?”
贝奥武夫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知道啊。”
梅林叹了口气,苦笑道:“果然你也——等等,你知道!?”
他的声音提得很高很高,甚至有些走音变形,因为他始终没有想到,自己苦苦寻找的问题,居然从一个最不可能得到答案的人口中得到了答案!
贝奥武夫也莫名其妙地看着梅林,眨着眼睛迷茫地道:“我知道啊,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甚至你还亲自带我去见过他——你还说什么不论谁问你你都不要说,我可以一直记得清清楚楚。”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证明自己确实是个信守承诺的人。
梅林沉默了许久,将自己无神的目光投向了齐格飞。
齐格飞也沉默了许久,忽然长叹一声,拍了拍梅林的肩膀同情地苦笑道:“买面饼的人并不需要白金币,或许就是这个道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