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渊和周坦皆是脸色一变。
周坦紧走两步跳上船艏,陆渊紧随其后。
此时正是旭日东升,一轮鲜红的旭日透过薄薄的海雾将整个洋面染得红麟点点。
在不停翻滚的波涛之中,一艘数十米长楼船样式的庞然大物正从数百米外的雾幕中驶来。
隐隐约约的只看得清它那几片硕大的风帆,还有便是下层两侧露出来的数十条木橹。
这是一艘帆桨并用的日式安宅船。
陆渊在心里思忖着,暗道这时要是有一个单筒望远镜什么的就好了。
“蒲原,拿千里眼来。”
此时一旁的周坦却回过头大声的冲着站在船舱外候命的船老大大声叫道。
千里眼!
陆渊瞬间有一种出戏的感觉。
片刻之后,一个包装精致的长条形匣盒就被送到了周坦的手中。
打开盒子,居然真的是单筒望远镜。
“这千里眼乃是盘踞南洋的红毛人所制,千米之外看远景一览无遗,虽是奇淫技巧,但却着实有趣。”
周坦一边用望远镜观察着远处的倭寇船,一边向着陆渊解释道。
此时,陆渊才想起来,前世自己偶然在一本书中看到过,这单筒望远镜乃是荷兰人在1608年就发明了的。没想到才十几年就已经传播到了东亚地区。
想到这里,陆渊不禁感叹荷兰“海上马车夫”的地位之强悍,此时的大明之外,除了东北的努尔哈赤,真正的威胁估计就是这远道而来的荷兰红毛人了。
此时,倭寇的安宅船越来越近,桅杆上高高飘扬的八幡大菩提样式的旗帜都已经看的非常清晰。
八幡旗是织田信长家臣,熊野水军第八代当主九鬼嘉隆出海时挂的旗帜,但是在九鬼之前,很多倭寇船只就喜欢打着这样的旗帜掠夺大明和南朝鲜海岸。于是大明朝野也就习惯把倭寇船称为八幡船。
倭寇之乱是有明一代抹不去的一个印记,虽然自嘉靖年间经过戚继光等人十几年的剿杀之后,敢于登上大明海岸的倭寇几乎绝迹。但是在琉球海域,倭寇的存在还是多如牛毛。
自从德川家康在关原合战之后登上幕府大将军之位,结束日本战国的纷争以来。全面推行闭关锁国政策,任何国家的商船只准在长崎和平户两地进行交易。
但是这其中中国的船只却是例外的。这也就导致了中国海商对于日本贸易的几近垄断的地位。垄断必会导致暴利,而商人又都是逐利而行。
来自中国的商船急遽增多,但是孱弱的大明水师有不愿或者又根本不想保护这些往往涉及走私的狡猾商人。
于是残余的倭寇往往就藏在琉球这个中国海商必经的中转站上,就像狼群一样静静的守株待兔。
不过战国结束之后,日本社会经济逐渐稳定,无主浪人的数量急遽减少,现在东海洋面上的倭寇大多都是因天灾人祸而出海避难的大明子民,他们裹挟着一两个日本破落武士,立一面八幡大旗,就拧成了一股令人畏惧的势力。
这就有点像21世纪华夏的某些本国公司非要寻那么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外国扫大街之人挂个顾问的名号,狐假虎威,以壮其胆罢了。
这种国产倭寇自然继承了国人善于抱团的习惯,逐渐的也就有了自己的组织,而这些组织的头领往往在中日甚至朝鲜之间左右逢源,为三不管的东海海域制定潜规则,俨然也就是一副海上皇帝的模样。
这样的角色数不甚数,就比如说郑芝龙的义父李旦。
“不知周兄的海船可曾上下打点过?”
陆渊有感而发问道。
“自是有的,在这洋面上行船谁人不知破财免灾的道理。”
周坦的脸色有些无奈道。
他一挥手,身后随即就有水手拿了一面璠旗,快走几步爬上桅杆挂了起来。
这应该是海盗集团与商船之间不成文的约定,只要挂了旗帜的船只就代表已经缴纳了过路费,不可为难。
相比于腐败的各国朝廷,海盗的信誉在这时还是很有保证的。
然而,此时异状发生了。
已经前进到三百米开外的安宅船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它仍旧在加速前进,高大的木制建筑之上站满了张牙舞爪拿着各式兵器的倭寇。
他们全部都是一副日本武士的打扮,圆发髻,长和服,双肩高耸,身前敞开被一条长丝带高高竖起,脚上穿着和式的木屐。
这些人有的拿着长长的野太刀,有的则肩上挎着长长的日本弓,甚至还有几人手里拿着鸟铳和手铳。
而这时安宅船四周护板上的舷窗也一一打开,里面送出几尊黑洞洞的炮口,更多地则是鸟铳和弩箭。
“遭了!”
周坦的脸色一变。这船上竟然全部都是纯种的日本人,看这架势他们是非要大干一场了。
陆渊此时脸上一时一副发懵的样子。
难道历史书上说的都是假的?
“所有人拿起自己的兵器立即到战位上去,准备接战!”
此时,一旁的周梦蝶却大声的下起命令来。
她自幼习武理所应当的是这船上武装力量的指挥官。
很快,一阵忙碌的声音中,虎背熊腰的水手们,有的拿起了短刀,有的拿起藤牌,少量人则是找出了鸟铳甚至还有一支三眼铳。周坦站在船艏继续观察这敌人的动向,而陆渊则回过头去,看着众人的忙碌。
这时,船老大蒲原和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呼哧呼哧的将一尊沉重的火炮一样的东西搬过来。
“这是?”陆渊有些惊疑的看着他们,这貌不惊人的商船上藏着的家伙还真多。
“这是弗朗机炮,从红毛那里买的,花了整整三千两银子。”
周坦回过头来解释道,他的愁眉不展,但总算还是沉下气来。
陆渊看着这大概上百斤中型的弗朗机炮,思忖着这应该是荷兰人或者下西班牙人武装商船上拆卸下来的中型弗朗机,口径不大,发射小型炮弹或霰弹,有八至九个子铳,可连续发射。
几个壮汉刚刚把弗朗机固定住,敌人的船只却是抢先发炮了。
只听几声巨响传来,对方的炮弹在百米开外就落在了海里。炸的水花四溅。
陆渊有些好笑的看着那些日本人连试射都不算的射击水平,不由松了一大口气。
“怪不得小日本儿在几十年前被中朝联军打得丢盔弃甲,现在他们的水平也是毫无长进。”
陆渊不由的小声感叹道。
“陆兄还知道数十年前的壬辰倭乱?”周坦脸上也放松了许多,问道。
“当然,那次战争中我大明就是靠着占据优势的火炮才最终将日本人赶下了海。所以说日本人的鸟铳虽然要略胜于大明,但是在火炮这一项上,日本人是远远不如的。”
陆渊一副坦然的样子道。
“陆兄所言甚是,这也是壬辰倭乱中倭军竭力避免与我大明王师在平原交战的原因。”周坦接过话来道。
“看来周兄也是学识渊博,对化外战争的细节也了解的如此之深。”
陆渊发自内心的赞叹道,身在一个信息闭塞的时代,向这种即读圣贤书,又闻窗外事的人才可真是少见。
此时,本船和安宅船之间的距离缩短到百米之内了。
“炮手听令,装填!”
一旁的蒲原大声的命令道。
几个蹲着的炮手迅速的将早已准备好的子铳一个一个按顺序放入母铳之中。
之所以要按顺序,是因为这时候的打造技术无法做到精密,稍有偏差都有可能造成漏气。
在交战中会酿成很严重的后果。
这时,对方藏在护板之后的小炮又齐发了第二次。
这次的炮弹落点更加奇葩,有几发甚至落在了自己船舷的附近,激起的水浪使得三十多米长的船体剧烈的晃了晃。
甲板上的日本武士们大声的呼喊起来,似乎是在咒骂着藏在护板之下的炮手。
此时,蒲原下达了开炮的命令。
上百斤的炮身在巨响中猛烈的向后退去。
呼啸的霰弹夺门而出,向着安宅船的船体扫去。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虽然炮手的方向把握住了,但是糟糕的气密性使得弗朗机的射程大打折扣,所有的炮弹全部落入了离对方十几步的海水中。
在飞溅的水幕中,安宅船开始转向,试图绕到本船的侧边。
倭寇乃至日本幕府军的主要作战方式依旧还是跳帮,冷兵器对决。
没有别的新意。
而此时见状的蒲原也开始命令这舵手转向,始终保持着船艏正对对方。
一艘来自中国的广船,一艘来自日本的安宅船,就这样绕着圈子对峙起来。
陆渊知道广船拥有着此时世界上独一无而的多孔舵叶,这就使得它能够在急流中更好的适应,回转速度也就更快。而对方的安宅船,体型巨大,庞大的上层建筑虽然为水手们提供了有力的安全屏障,堪称海上堡垒,但是这也同时限制了它的机动性。
在两船的对峙中,安宅船远远的被甩在后面,像是一个你没长大的小孩儿只能忍气吞声的接受着大人的戏弄。
此时,广船上的人谁也没有发现,安宅船其实早已停止了傻傻地兜圈子,而是趁着他们不备,开始逐渐的拉近两者之间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