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小礼堂只开了台侧一排灯,四周的丝绒落地窗帘拉得紧紧的,空旷的舞台显得神秘莫测。背景幕布和两侧的台口围出一个立体的巨大空间,像挤压在人工建筑内的天空,也像巨兽吞噬的口。子辰坐在舞台靠近乐池的边缘,两腿垂挂在空中,冯余正在阐述专业课的理论:“所谓‘身韵’,顾名思义,‘身’即身法,指中国古典舞的外部表现技法;‘韵’即韵律,指中国古典舞的内在气韵。身韵元素化动作中以‘拧、倾、圆、曲’突出人体的曲线美,以及表演者刚健挺拔、含蓄柔韧的气质美。”
冯余发现子辰心不在焉,卷起手中的讲义在前排椅背上用力敲:“站起来听!”
子辰撑着舞台,吃力的站了起来,冯余发现他有些摇晃,屏住呼吸注视,子辰似乎很快稳住了身体,冯余继续说下去:“身韵要求表演者的动作必须遵循‘三圆’运作轨迹和‘动、静’,‘点、线’互含的审美原则,这一点集中体现了古典舞民族性‘形’‘神’统一的艺术特征。”
冯余把讲义上画红线的部分念完,准备进一步解释,抬起头,舞台上的子辰不见了。冯余愣了片刻,猛然从座位上弹起来,冲到舞台前,伸头往乐池一看,子辰无声无息的伏在地上。
认真规划的人生在意外面前常常很可笑。按常规推断,身体健康、有能养活自己的收入,婚姻稳定,多数人在年轻的时候都认为起码能具备这样的一生,这仅仅是生活的底线。然而事实上,没有多少人能达到这样的底线。
子辰是脊椎骨折中较轻的一种。医学上定义较轻,因为他并不会瘫痪,也不用截肢,在动辄把人体像冻肉一般切割还誉为治疗成功的医院来说,已经是差不多可以忽略的创伤了。然而,作为一名舞蹈学院的学生,他永远不能跳舞了。
安安差点掐断了蓁蓁的脖子。自从蓁蓁对她说明了事情的诱因之后,安安就屡次对她使用暴力。蓁蓁对安安说明原因并不是她有多么勇敢,而是她认为这无法隐瞒。对子辰的未来蓁蓁感到茫然,她心痛、自责、担忧,可又暗自燃起微薄的希望。她希望这是个回到子辰身边的机会,她和这个男孩已经认识了十年,爱他爱了十年,他和她的青春一起生长,血肉相连,如果从生命中剥离,那就等于撕断她的青春,他在她身边已是习惯,她习惯在翻身的时候拥到他的身体,习惯朦胧睡意中嗅到他好闻的体味,习惯他舒适的拥抱,习惯他的声音在耳边低语。brian像是衣服上的装饰,以为能够增添华丽,其实多此一举。brian不会因为有了蓁蓁就自动不和别的女人来往,brian从没有在半夜起身为她买过点心,brian不会在她生理周期的时候为她洗衣服,brian不会因为要结婚就认真储蓄舍不得花钱,brian不会把她带到自己的家人面前介绍说这是我的未婚妻。
蓁蓁没有找到适当的途径表达懊悔,她被安安锁在病房门外,不允许进入。蓁蓁不大明白安安歇斯底里的反应,不过安安把歇斯底里的原因说得清清楚楚:“他是为舞蹈而生的天使,你毁了一个天使!”
做完手术的子辰趴在床上,由于麻药尚未失效,他还在昏睡。侧在枕畔的面容柔和得让人忍不住想触摸。裸露的皮肤紧绷,蜜蜡般光滑,圆润而坚硬的肩背完美无瑕。
安安在他清秀的眉毛上吻了一下。
大多数时候,有没有犯错不是自己判定的,而是别人。赵振涛和赵老太太母子认定舜茵已经出轨了。并且进一步怀疑孩子是否赵家的后代。赵老太太抱着孩子去做了基因检测,结果确实是赵振涛的种,这个罪名便划去。赵振涛婚后第一次在家里连着呆了一个月。他怒火万丈。
舜茵开始懂得,很多事情不能从表面上判断对错。赵振涛前妻的出轨和这个男人本身有极大关系,甚至于根本就是个冤假错案。在赵振涛口中,她现在属于红杏出墙的荡妇了。刚生完孩子就让一个男人不分昼夜的贴身服侍了十来天,当这个男人在家门口和自己丈夫有冲突的时候,还状若疯魔般保护这个男人。铁证如山,还要怎么辩白。
舜茵根本也不想辩白。她和赵振涛没有话说。抱着孩子去派出所上了户口,民警问孩子的名字时,舜茵说:“叫如颜。如果的如,颜色的颜。”
“姓呢?”民警问。
舜茵迟疑了半天,凝视孩子的睡脸,艰涩的说:“姓赵。”
回家的路上,有一个瞬间舜茵想到了离婚。可是颜颜太小了,女孩子还是需要父亲保护的。幼儿园、小学、中学,到大学,女儿太需要一个温和智慧的父亲牵引着前行了。将来进了幼儿园,小朋友们互相介绍的时候,会问起彼此的父母吧,可怜的颜颜该怎么回答呢?女儿敏感纤细的心灵会受伤的吧?女儿会埋怨不负责任的妈妈选择了错误的婚姻,却把后果推到孩子身上吧?
舜茵努力去想赵振涛的好处:他的社会地位不错,可以保证女儿不受欺负的长大。只要赵振涛不和自己吵架,自己努力营造气氛,女儿不见得能察觉父母不和。赵振涛的儿子小博老实,颜颜有个哥哥也挺好的。
舜茵把脸贴在女儿的小脸上,小声的说:“颜颜,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受委屈是应该的,妈妈要保证颜颜快乐的长成大人。”
她给子辰发了条短信:宝宝上过户口了。谢谢你取的名字。
烟雨朦胧的时候,山峦的形状通常不那么清晰,蒸腾的雾霭像奔涌的江涛,由无底的深渊翻腾而上,瀑布一般扑面而来。人似乎漂浮在云雾的海,又似乎逆着时间飞行,飞回青葱的少年,飞回忧伤孤单却悄悄钟情的少年岁月。山峦的线条逐渐清晰,隐约勾勒成少女披在肩头的卷曲长发。子辰费力的对她笑了一下:“你这样坐了多久了?”
安安的鼻翼两边纵横着晶莹的水光,连红肿的眼睛周围都是湿的,看上去那不是普通的流泪,一定是持续痛哭后留下的痕迹,子辰伸出手,轻轻刮她的脸。安安双掌合起,攥住他的手,带着哭音说:“哥哥,你以后不能再跳舞了。”
子辰仍然微笑,像没有听见似的。
从舞台上坠落的那个刹那,他以为一切就结束了。其实死亡对有些人来说是热烈盼望的节日。无论是宗教还是普世价值中,自动结束生命都是被谴责的。因为生命的奇妙与不可知,敬畏生命是起码的道德。虽然子辰一点也不明白自己这样活着的意义。一个认识了十年的女人,一个对自己迷恋得几乎丧失理智的女人,不声不响上演了背叛;还有另外一个爱了十年,仰望了十年,却眼睁睁看着她痛苦无力拯救的女人。他对自己从来不曾有过自信,对他来说,这个群居的世界里他只是落魄的流浪儿,要怎样才能配得上那温婉的女子?他想自己起码应该有一个健康的家庭,有很多钱,有很成功的事业,有很大的名气,有世上大家都觉得好男人应该有的所有东西,他自己目前还做不到。不仅做不到,很多事情正越来越糟,他没有收拾的能力,也没有收拾的力气。不能跳舞很重要吗?早在他从舞台上摔下去之前,所有的希望就已经不存在了。
安安身后出现了另一张女人的脸,女人的手搭在子辰裸露的肩膀上,柔曼的语气:“疼吗?瞧嘴唇苍白。”
子辰想把俪萱的手推开,但没有力气,勉强朝后退了一点,胸口闷痛,咳出几声。安安忙把俪萱拉到一边:“不要乱碰,他刚动完手术。”
俪萱说:“你回去吧,我来照顾他。”
安安还没开口,子辰已经急促的说:“安安,不要走,陪我!”
他微弱的声音让安安刚刚止住的泪又冒了出来。安安从床头柜上拿起子辰的手机递给他:“有你很多短信。”
子辰接在手里,一条一条的看。蓁蓁的他直接删除,到最后一条的时候,停住按在删除键上的手指,是舜茵的。打开看了,微笑起来。
安安觉得他笑的真好看。凑近他问:“谁的?”
子辰说:“我帮一个宝宝起了个名字,宝宝的妈妈真的用了。”
安安想问,是那个你喜欢的女孩子吗?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有一种男孩,他在的地方就是天堂。世间的男人总是要披挂上厚重的武装:财富、地位、名声,去争、去抢、去像野兽般撕咬并企图成为万兽之王。谁又会懂得,只有拆除这些,人才能变成天使。安安觉得,在子辰身边可以一直坐下去,坐到沧海变成桑田,他永远是温暖和美好的。<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www.biqu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