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茂皱着眉头不说话,脱了鞋上了炕,盘着腿坐在炕上,卷了一支纸烟,哆嗦着点上,抽了一口,“呸”地一声吐在了地上:“假没请成,明早还得上班。照这样下去,早晚要出人命的,而且话还这么难听。”
“什么话?”兰平问。
“不说了,不说了,”老茂摆着手。
“到底什么话,非说清不行,不说清,你就别想睡觉。”兰平推了他一把。
“嗯……”老茂支支吾吾地说,“真是穷山恶水,泼妇刁民,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人,不戴帽就是不老实……反正人和人家庭条件不一样!”看来,老茂这句话已经打了不少的折扣。
兰平“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一只手掐着腰在并不宽敞的屋里来回走着,一只手在大腿上狠狠地拍着,瞪着眼睛骂:“这头猪猡、畜生,不就是拿着家庭出身治人吗!不就是有这些短处吗!”转了一阵子,又一屁股坐在了炕上,呼呼地直喘粗气。
外面的风呼呼地响,从荒凉辽阔的河谷里隐隐约约传来一声“哞哞”的牛叫声。兰明打了个激灵,挣扎着爬起来:“你看,光顾说话了,忘了给牛添草了。”
兰平一把按住他:“我那傻兄弟呀,哪里还有你的牛啊!我去给牛添草还不行吗?”
兰明给姐姐扮了个鬼脸:“你的手臭,我给牛牛添的草香。”
老茂无可奈何地咂了一下嘴,摇了摇头:“什么时候了,还瞎闹哩?有些话还用我直说吗,觉得自己撑不了,不能在这里等死啊!”
“你是让我逃跑吧。”我一语道破。
“我可没这么说,我可没这么说。”老茂急忙摇着头纠正。
“可惜,我是个知青!哪能临阵逃跑?只能来人光明正大地替我回去。”我说。
“唉――我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兰明嘟哝着,挣脱了姐姐,摇摇晃晃地给小牛“添草”去了。
门外,有兰明用讨回的牛角、牛皮和几根牛骨头搭成的牛架子,牛角旁边还有一堆细草。兰明给牛“添草”,那十分虚弱、亲切的话语就顺着风传了过来:“牛牛啊,你怎么不吃草呢,饿坏了吧!你还小哩,好日子还长哩。咬牙往前走走,肯定比我强!”
他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小公牛那嘹亮悠长的娓娓颤音。小公牛好像说:“主人呀,我看你这么难受,吃不下草啊。”
“你吃不下草,我心里不得劲。等我们回去,让你吃豆秸,吃棉饼。”
小公牛叫声好像更加凄切、悲凉:“主人,你一定要挺住啊!”
“我死了不要紧,你可得好好活着啊,你这没妈的牛牛啊……”
一阵阴森森的狂风骤然刮过,泼墨般辽阔的河谷里顿时像飞起了无数的魑魅魍魉、孤鬼野魂,凄怆的遍地芧草尽折腰,齐声发出了狂涛似的哭泣声……
我刚觉得睡了一小会儿,就被人摇醒,听到大喇叭又催命似地响了起来。我想睁开眼睛,可睁不开,眼皮给两团黄乎乎的眼屎糊住了,揉了好半天,才把眼屎揉掉。透过蚕蛾般跳动的小油灯光亮,我看到兰明像是一宿未睡,他的脸色更加黑黄憔悴,手捂着肚子,不停地干咳,上身在微微地颤抖,嘴角上还挂着一缕血丝。
“你怎么了,血?”我惊慌地问。
“唉――老毛病了,胃疼。”他死气沉沉地用手抹了一把嘴,也看到了血,见怪不怪地哼哼,“可能胃出血了吧。你说,咱俩的关系怎么样?”又往嘴里胡乱塞了两片药。
“不错啊,谁让咱俩是一个车的兄弟呢。”
“可别给我姐乱说啊!”他郑重其事地说。
我点了点头,劝他:“你别去了,我去找大夫。”不能让他再干了,再干下去,非得出事。
他摇了摇头,平静地苦笑了一下:“要是能请下假来,早就不干了。一个萝卜一个窝,咱还是走吧!”
出了阴阳屋,看到吴部长站在门口,正在虎视眈眈地监视着他那乱糟糟的队伍,那眼睛就像两把刀子,在兰明身上剜来剜去。兰明的膀子缩紧了,头更低了,脸色更加灰暗,捂着肚子,艰难地跑进了像开锅似的河工队伍中。
一气拉了六趟天才放亮。大风又起来了,顶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十米之外像遮着一堵沙墙,什么也看不见。我已叫兰明去拉套,这回他没有推辞,左手捂着肚子,右胳膊挂着套绳,那套绳并不是绷得很紧,时而松,时而紧。
我知道他在重病折磨之下,痛苦地坚持着。
可恨吴部长,不知今天为什么老站在路边盯着我们,几次我想停下来,叫兰明歇歇,都叫他摆摆手拒绝了。他怕歇下来,又招来吴部长的一阵责难,他那强烈的自尊心会又一次受到伤害!
兰平跑了过来,过来就抢兰明的套绳:“这会儿做完了饭,替你拉两趟。”
“不行!”兰明口气却强硬起来,“女的拉车,受不了。我能行!”兰明这会儿容光焕发,眼睛也明了,腿脚也硬棒了,套绳也绷直了。他使劲地推开兰平。
兰平知道兰明的脾气,没有再抢套绳,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心里万分凄楚。她默默地看着我们,目送着我俩消失在迷漫的黄沙中。
兰明好像很有劲,绳子一撞一撞的,猛而不稳。走着走着,他突然站住了,身子一弓一弓的,像有什么东西要吐。车子戛然而止。我放下车,扶着他喊着:“兰明,你怎么了?”看到他的脸憋得紫红,大小血管暴涨,似乎要把脸皮涨破,眼睛瞪得大大的,惊骇恐怖,身子颤颤巍巍,两只手茫然乱抓,像要抓住什么,那样子可怕极了。
忽然间,他的喉头一声咕噜,肠胃紧缩一团,气聚胃口,大嘴一张,食道贯通,嗓子一痒,腹腔热血用力喷出一串红。端头被劲风一吹,血花四溅,洋洋洒洒,落地腥红。他随即像一摊泥一样瘫在我怀里,脸色极度苍白,白得像一张纸。
“兰明,兰明,救人啊,救人啊――”随着我那茫然无措,恐怖到极点变了声的呼喊,河工不多时围了一大帮。大家都慌了,七手八脚地不知如何是好。兰明胸脯一鼓一鼓的,眼睛大瞪着,嘴使劲地张着,还是要吐。慌得我又是用手捂他的嘴,又是乱揉他的肚子、胸口。
“还得找大夫,快去找吴部长,他有个吉普车,抓紧送医院。”不知谁提醒了一句。
对呀,这样傻待着也不是个办法,时间就是生命啊!我也顾不许多了,让两个河工扶着兰明到了个干净的地方躺下,随即像弹簧一样蹦了起来,顺着路来来回回疯跑着找吴部长。
这该死的,不该有他的时候,和个苍蝇似的盯着你不放,需要他的时候,这会儿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好不容易在几个河工的指引下,我才知道他又回到了他住的帐篷。我急急忙忙跑到那里,推开门帘一看,他正盖着被子“呵――呵――”地打着响鼾。
我两拳打醒了这个家伙,吼着说:“兰明吐血了,快不行了,赶快找个车送他去医院!”
“兰明?死一个少一个。别捣乱,我这正困着呢,一晚上就睡了五个小时。唉――人不苦命苦啊!”
“兰明快不行了,吐血了!什么也不知道了!”我真恨不得要扇他两个大耳光。
“你别制造紧张空气好不好?”他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连床都不起,“别忘了,你是个知识青年,瞎诌什么,早晨还好好的,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再说……就是有病的话,他姐姐不来找,你瞎搀和什么?”
我对他真是无话可讲了,从牙缝里狠狠地挤出一句:“你这个混蛋!”就像逃离狼窝一样匆匆离开了他的帐篷。没跑了几步,迎面撞上了头发凌乱,惊惶失措的兰平。
她气喘吁吁地问:“怎么样?”不用说,她弟弟的事早已知道了,和我来这里是一个意思。
“这该死的不去!”
“这是我去吧!”她说。
我跑了几步,又站住了,慌乱之中有点儿犹豫,我一个人赤手空拳能救得了兰明么?还得指望吴部长,破吉普和他的权势。凭兰平在宣传队做的贡献,曾做过宣传队领导的吴部长一定会给她这个面子的。我又跑回去,在帐篷外等候,我进去只会把事情搞糟。
“快去吧!”帐篷里传来兰平那冷冰冰的声音。
“哎呀,我的小雪莲,小铁梅,说话干嘛这样吗。吃亏就吃在不听话,别忘了年青是个资本,人有几年的好时候?不要耽误了自己的艺术生命。你呀!你呀!不听话,要不怎么混成这样呢!”吴部长又酸又软的话听了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什么时候了,还尽说这些没边没沿的话。
“你快去!救救我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