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老夫看他崇桧倒是不怕,他崇桧胆子是大得很呐!”
从内室里传出的老人声音十分沉闷,言语虽然不客气,但是却听不出太多的情绪。但是那一声似有若无的冷哼,却令得站在屏风外面拱手而立的家老,冷汗涔涔。
“这……可是听回来的人通报,太尉大人已经见过御史,太宰,卫尉,廷尉四位大人。”家老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然而里面的人却似毫不在意,从透过屏风的阴影可以看到,他从桌边站起,然后缓缓走到了窗边。
“御史,太宰,卫尉,廷尉……这崇桧到真是会挑人。不过这次,他的如意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家老听到这话,自然大惑不解,自己家这位,可不是个能让人捉摸清楚的主。都说人老成精,可自家这位不仅是人老,而且还是三朝元老。十五岁入仕,不到四十便拜了丞相,历经哀公,文景公,到如今的大王,三十年来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加上一贯行事低调,明白功高盖主的忌讳,所以深得当朝大王敬重。
就听屏风里,丞相文叔易继续说到:“褚光禄这老家伙虽然司着监管百官的职责,却不过是个没什么实权的位置,何况这家伙可是个闷葫芦,又一向不满崇楼已的行径,所以对他多半也就是敷衍而已。卫尉那老小子,倒是个滑头,最会见风使舵,即便有用也得提防随时被反咬一口。而廷尉是个老顽固,一心只想着他廷尉所辖的那摊事儿,不会介入这朝堂之争的。至于太宰……既然是大王的近臣,会不清楚大王心思,又怎么会随意答应呢……哼哼。”
文叔易再次冷笑,透过屏风的影子依旧靠在窗边不动,他声音低沉,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十分缓慢。
家老听在耳中,又是一颤,但是没有再次开口。屋子里突然就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只有外面不时传来的细微风声和树叶飘落在地的沙沙声。
家老一直拱手站立在那里,不敢多说一句话。
过了许久,屏风里传来一声叹息,文叔易哑着嗓子说道:“家老,你打小便跟着我,也是老夫最信任的人,也就不瞒你了。”
说到这里,苍老的声音顿了顿,接着缓缓道:“虽然老夫至今未曾猜透其中的玄机,但是,大王迎接二王子回朝,并立为太子之事,这已经是不能更改的事实。”
家老只是静静听着,他从文叔易入仕的时候起,就已经作为书童伺候在旁。到如今已是丞相府里除了几位主子外,最说的上话的人。因为一直在书房随侍,所以不可避免的时常会接触到需要丞相处理的政务。久而久之,即便深沉如文叔易,也或多或少会将自己的一些想法告诉家老。
而这些甚至连文叔易少年结发的妻子,丞相府的大夫人也毫不知晓。
“你可记得半个月前,大王宣老夫入宫一事。”文叔易的声音仍旧徐徐响起。
家老低声说道:“当时,大人不是向大王禀报故太子陵寝修建进度一事吗?”
“是啊……修建太子陵寝,哼哼,你就不觉得这次太子之死颇有些古怪吗?”文叔易又是一声叹息。
家老心中微微一凛,他本就是个七窍玲珑心,但是毕竟只是一介仆从,主子看得起自己,告诉自己这些秘密,自己又哪里有资格王加猜测呢?
跟着就听老丞相继续说道:“太子突然暴毙,至今未有查出原因。而且自太子过世后,包括宜华夫人和安然夫人在内的所有宫中之人,没有一个人真正见过太子的遗体。而且,老夫那一次进宫,却是被大王单独召见的。老夫的那丝疑虑竟然被大王察觉,他虽没有明言,但老夫知道,大王不想让人再继续对太子去世有任何猜测。”
说到这里,文叔易停了停,又转身走到桌边,为自己倒了一杯茶,继续说道:“家老,大王对于二王子殿下的回归寄予了厚望。他要老夫在二王子回归后,不必刻意迎合,只需保持中立便可。”
“这……大王只有四子,如今太子病故,三王子和四王子殿下年纪尚幼,这大王看中二王子也是人之常情啊。”家老恭谨说道。
“如果仅此而已,那自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老夫追随凤梧三朝君主,从未见哪个君主对自己的继任者有这般狂热的期盼。须知道,王家事最难测,即便父子兄弟,为了那王位皆可以反目成仇。这无论是六百多年前的天有,还是如今的龙晦诸国,这在位的太子哪个不是君王最看重,却也是最忌惮的人呢?”
“所以……”家老听到这里,忍不住出声。
但是,文叔易却再次开口打断了家老的猜测:“好了,说得也够多了,你我知晓便是。只需要晓得,依君主之需便可。既然大王要老夫中立,其实就是为了牵制崇桧在朝中的势力,还有防止老夫坐大。”
家老一听之下,眼中惊诧一闪而过:“大人多虑了,大王对大人是相当信任的。”
“哼,信任。”文叔易喝了一口茶,语气冷了几分,“自古以来,这君臣之间谈得上信任的究竟几人,即便暂时的信任,也不过是高鸟尽,弹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罢了。”
屏风后再次没了人声,没有吩咐,家老也不敢擅自离开,只能垂首站在那里。作为丞相府的下人,只说该说的,听该听的,其他的就不要再理会了。
“行了,老夫都是半截子埋在黄土里的人了,哪里还管得了这么多。大王他想怎样,就怎样把。老夫管不着了,也不能管。”
说到这里,文叔易却再次发出一声叹息:“我文家先人,乃是跟随子氏先祖开创凤梧国的四大功臣,忠于凤梧那是祖训,不是崇桧这种小门小户可以比拟的,仗着跟随大王打过几场胜仗,太拿自己当回事儿啦!家老,这人呐,做什么要什么,都不能太贪心了。想得太多,想得太高,迟早,会摔得很惨。”
家老将这话听在耳中,诺诺地应了。
“可以了,没什么大事儿,你就先下去吧。宫中回报,二王子殿下两日后便返回京中,这相府里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你去操持。去吧。”
屏风外面,家老听到了这句话,躬身行了一礼,走出了门外。
屏风里,一个须发尽白,满脸皱纹,干瘦却精神矍铄的老人坐在八仙桌旁,手中端着茶杯,双眼带着老人特有的浑浊,深褐色与灰黑混杂着。如果不是刚才家老唤他一声大人,恐怕没有人会想到,这样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就是如今权倾天下的丞相,文叔易。
就见他浑浊老眼看着窗外,一棵满是黄叶的银杏立在那里,每当风吹过,如同金色蝴蝶翩翩而下,最后坠落地上,即便璀璨如金,却也掩饰不了那叶脉只见点点枯败颜色。
文叔易看着那一片片黄叶,眼中似有隐隐精芒闪过,却也只是瞬间。半响,方才低低说道:
“当真多事之秋……”
与这幽静的相府别院不同,身处闹市的太尉府,却是另外一番景象。就听得——
“这个老匹夫!”
富丽堂皇的书房内,一个中年男人的高声怒骂从书房传出。
跟着就是一连串“哐当”“啪嚓”,各种金属器具和瓷器落地的声音。这太尉府的主人,当朝太尉崇桧,正在书房里气得跳脚。
书房里四面博古架,一张书案在屋中,几排大书柜上所放多是兵家著作。然而此时那些博古架上却大多已经空了,地面上四下里散着许多瓷器碎片,还有一些骨碌碌到处乱滚的金属器皿。无论是碎裂的还是完整的,全都不难看出,是件件精品。
而门坎外跪着个穿着青褐色布衫的年轻小子,这时候低着头匍匐在地,浑身抖得如同筛糠,根本不敢抬眼去看屋中大发雷霆的太尉。
而屋中的太师椅旁站了一个青年和一个少年,两人虽然微垂着头,默立一旁,却仍旧拿眼睛盯着在屋中来回踱步,不时举起某个物件狠摔在地的自家父亲。
崇桧是个年近五十的中年男人,方脸上一双虎目圆睁,高鼻如鹰嘴,唇如刀削斧劈,留着寸长的络腮胡子,赤冠蟒袍,一脸暴戾,咬牙切齿。
“文叔易,你个老匹夫!当真是给脸不要脸,本太尉敬你是朝中丞相,才这般好语拜访。你倒是好,给我来个闭门不见,好,好得很呐!”崇桧来回踱着步子,显然已经激恼到了极致。
就见他走到门边,抬脚就踢了那趴在地上的小厮一个四脚朝天,那小厮吓得也顾不得疼痛,抖个不住的赶紧爬了起来,仍旧趴倒门坎边上。
崇太尉显然还不解气,抬起腿又要向那小厮胸口踢去。
身后两人中的那个少年终于忍不住了,甩开三哥拉着自己的手,冲上来大喊道:
“父亲,脚下留情,现在这样,您踢这些下人又有什么用。若是踢出个好歹,传了出去对父亲您影响不好。”
崇桧那一脚几乎都要挨着小厮的胸口了,那人也不敢躲,只是闭着眼睛,看样子都害怕得要昏过去了。但是崇桧毕竟是练过的,收发自如,硬生生将那踢出的脚给停住了,跟着将脚收回,恼恨地哼了一声,将衣摆一甩,仍旧转身往里走。
那小厮惨白着一张脸,冷汗嗖嗖地落了下来,不住向着屋里的几人磕头:
“小,小人办事不利,让大人失望,小人,小人该罚,该罚,谢大人脚下留情。”
崇桧已经走到了书案后的太师椅上重重坐下,根本不理会那小厮拼命磕头求饶的模样。倒是崇远文先是瞪了自己莽撞弟弟一眼,跟着轻轻咳嗽一声,道:“行了,福康,你就下去吧,这儿没你的事了。”
那叫福康的小厮听了却还是没敢动,只是小心翼翼拿眼睛看着眉头深皱的崇太尉。
崇桧不耐烦地摆摆手,低喝一声“滚”。
福康如蒙大赦,涕泪横流的一边磕头,一边爬行着向后面退去:“谢大人,谢三公子四公子,小的,小的这就滚,这就滚。”
虽然他是爬行着向后退去的,但是那动作之矫捷,倒是让刚才出声为他求情的崇太尉府四公子崇远心忍不住做了个鬼脸。这个举动自然落到了三公子崇远文眼中,不禁有些无奈,扯了扯自己这个尚且少不更事的弟弟,便规规矩矩走到了崇太尉桌边。<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www.biqu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