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臻二十几岁的时候,曾经差一点死在意大利。
乔明月将他抱在怀里,满身满手都是他身体里流出来的血,她平时是一个冷淡到阴郁的女人,这个时候却哭得满脸都是泪与血,莫名地更像了活人。
“老四!你坚持住!你看着我……看着我……别闭眼……”
中弹之后谢臻勉强支撑着和他们一起跑出来上了车,此时已是强弩之末。
乔明月拼命叫着他的名字,生怕他从此睡去。
谢臻其实已经没有太清醒的意识了,乔明月的声音似乎离他很遥远,他只是混混沌沌地想,自己大概是要死了。
遗憾吗?当然。他在穷途末路时选择了一条凶险万分的路,早已做好了折在半路的准备,可当真的到了这一天,他的野心与抱负,他在母亲墓前发过的誓,都将随着他生命的逝去而终止,他依然不能不遗憾。
还有……
“谣谣……”
他用尽全身力气念着她的名字,将怀中染血的钱夹交给乔明月。
那里面有他爱着的姑娘,他就要死在这里,不想带着她一起上路。
他曾经让她那么地伤心,可他依然想要她充满幸福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谢臻其实是一个缺少柔情的男人,但此时此刻他却忍不住庆幸,庆幸自己当初的狠心。他宁愿被她责怪着,也不希望她为自己伤心第二次。
就这样吧……在没有我的地方,幸福地活着。
再见了。
姜溪谣总说,她和谢臻相遇于16岁,谢臻对此只是神秘一笑,从不同她说他心中的一个秘密。
当手下兄弟神秘兮兮地让他看马路对面学校门口漂亮的优等生时,当被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睁眼看见她窘迫地坐在墙头时,谢臻都并没有认出姜溪谣来。直到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无意中回头见到跟在姜夫人身后面露惊讶的她时,才心下了然地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原来是你啊。
那是谢臻十岁的时候,他已不记得是因着什么样的缘由,记忆中只有那个光线明亮的春日,他跟在谢夫人身后下了车,像个小大人一般背着手走进郑家的宅院。
谢夫人回身温柔而严肃地叮嘱他,不可以皱眉,不可以不说话,要微笑,要温柔一点。
他不耐烦地一一应了,觉得又是一场无聊的宴会。
那一天不少世家都受了邀请,那时候还是谢父这一代人的天下,后来个个青出于蓝的二代们如今全都还是小豆芽菜。
谢臻不怎么喜欢和同龄的小孩子玩,他从小就没有太多耐心,季家的姑娘娇气,秦家的少爷孤僻,郑家的独生孙子?谢臻怀疑他脑子有问题……这些被家长们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在不知道的时间里,都已经被谢大少深深地嫌弃了。
譬如此时,郑大又顶着那张幼稚的脸去调戏小女孩了,谢臻站在花园入口上兴致缺缺地看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了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干脆悄悄地走了。
他越走越僻静,离谈事情的大人和聒噪的小孩子都远了,却听见叮叮咚咚的钢琴声,断断续续、小心翼翼的。
他在落地窗户边上停下脚步,明亮干净的玻璃那边,一个穿着洁白裙子的小女孩站在比她还要高的钢琴旁边,垫着脚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按着琴键,像是怕被发现,按几下又停下来往门口看看,见没有人来,便又伸出手指轻轻地按几下。
她脸上带着小心又愉快的笑容,整个人比琴房中的阳光还要明亮。
像是感受到他的视线,她回过头来一眼见到他,像是受惊一般往后退了一大步。他在这时看清了她的脸,从此终于感受到了女孩子的可爱。
而她在这时慌不择路地跑了。
看着小女孩跑出门的背影,始终对无聊宴会充满不耐烦的谢家大少爷,露出了这一天的第一抹笑容。
然后谢臻若无其事地晃回大厅回到谢夫人身边,一眼又看见那个矮矮的小女孩。
十岁的姜溪谣已经展现出了良好家世培养出来的乖巧可爱,被年轻的姜母牵在手里,安静地听着大人之间的寒暄,一双乌黑的眼睛悄悄观察着周围,一不小心就撞进了谢大少的眼里。
那一刻谢臻觉得她很像一只雪白的小奶狗,忍不住勾起唇角朝她笑了笑。小姑娘好奇地看着他,然后害羞地躲到了母亲身后。
那是多年前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初遇,却在谢臻心中记了很多年。周围所有人都化作了模糊的剪影,唯有那个躲在母亲身后的小女孩尚留着清晰的面容。她睁大的双眼、她紧紧抓着母亲裙角的小手,甚至她头上戴的水晶小皇冠,都收藏进了谢臻记忆的匣子里。
时有回忆,不可言说。
后来数不清的年月里,谢臻都会回想起他也有过令人歆羡的少年时代,却不是因着曾经的家世、权利亦或金钱。
事实上他对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太强烈的感知,在人生的分水岭出现之前,他对自己拥有的东西并不十分在乎,整个C市的年轻继承人里,他大概是最恣意无畏的一个。
哪怕是后来,他的母亲坠楼而亡,他的父亲成了他的仇人,不过也只是咬落牙齿,混着血肉吞进心中,任何一切苦与痛都无法动摇他。
可这世上总有一个人,你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里,她皱眉你怕她疼,她不如意你怕她伤心,她构成了你心中唯一的柔情,成了你骤然黯淡下来的人生里唯一明亮的光,一如你们的初见。
“听说你谈恋爱了?”谢夫人翻着手中杂志,突然抬起头来这样问了一句。
谢臻蹲在她的椅子旁边拿一根火腿逗着多利,闻言表情也不曾变一下:“您从哪里听说的?”
“这你别管了。”谢夫人温柔地看着儿子,“是哪家的姑娘?”
“您见过。”谢臻道,“姜溪谣。”
谢夫人面上一愣,随后慢慢露出笑意来:“姜家的小女儿?那可是个好姑娘。”
“嗯。”谢臻淡淡应一声,面上却浮出一点笑。
谢夫人奇异地看着他反常的温柔神色,佯装生气道:“改日带到家里来吃顿饭,怎么交了女朋友都不跟我说?”
不等谢臻回答,她想了想又道:“哎,还是算了,你们才多大,这么早见了家长,小姑娘压力多大。”
她的儿子能有姑娘要已经让她很惊奇了,若是家里给了压力对方吓到了可怎么办好?不如让两个小年轻多自由一些日子,若是过两年还在一起再见也不迟,左右不过也才十几二十岁的小孩。
谢夫人为两个小辈留了足够的自由,却未曾想到还没来得及见准儿媳妇一面,她已先走了一步。
仿佛就是在谢夫人离去的那一天,谢臻少年时代的张狂之气也随之消散了。
他站在母亲的墓前,面上带不出任何一丝情绪来,黑子替他打着伞,即使是雨声淅沥,他也能听见那些飘进他耳中的闲言碎语。
但他有什么好在乎的?他在心中冷笑,这些盘根错节的世家圈子,不过是光鲜的糖衣下腐臭的水沟罢了。
谢臻表面上并没有因为母亲的离去而对父亲及其私生子展现出多大的仇恨,这个家里他不知道的龌蹉秘密太多,但他也不忘在母亲面前发誓,他会让夺走母亲一切的人下地狱去。
“大哥。”四下无人的时候,谢意走到他面前,还是那副唯唯诺诺的懦弱模样,面上却藏不住得意的笑来,“父亲把谢林那组人拨给我了,你知道吗?”
谢林是谢父最信任的助手,身为继承人的谢臻也要尊敬他几分。
“你很快就不会是谢家的太子爷了。”谢意笑着,“我们的命运就要对调了,大、哥——”
而谢臻看也不看他一眼,仿佛他不过一粒浮尘。
他从来不将谢意放在心里,谢意还在为父亲的给予沾沾自喜,而他能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失去一切时反咬一口,将谢父打得措手不及,这便是谢家两个儿子的区别。
谢臻在那几个月里开始了与亲生父亲的较量,他每日提防着暗中的枪口,调度着手中力量,甚至不敢频繁地见姜溪谣,任何与他有关的人事都需要做出安排。
谢意不敢对他怎么样,谢父明面上也拿他毫无办法,所以他们选择了对姜溪谣下手。
那一刻心中的愤怒蓦然冲出了血河,母亲在救护车上闭眼的模样一遍遍回荡在脑海中,谢臻像一头盛怒的狮子,什么理智与筹谋,什么完美的计划都再也不顾上,他想要报仇,想要将那些龌蹉与黑暗统统撕碎。
但姜溪谣拉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很软,每一次谢臻牵着她,都觉得像在牵小孩子,心也忍不住柔和起来。
“我没事的,你不要让我担心,好不好?”她柔声拉回他的理智,“我全身都好痛,你在这里陪我……哪里都不要去呀……”
她将脸放进他的手心,他感受着她脸颊上柔软的温度,中枪中弹也从不吭一声的年轻男人,这一刻竟觉得眼眶酸涩难忍。
她是一个最爱美的小姑娘,脸颊那样柔软,笑起来仿佛令他的世界都变得明亮。可此时却疲惫地躺在病床上,额头上脸上都贴着纱布,只有一双眼还亮亮的——忍着疼痛、疲惫却努力地看着他。
他的双手颤抖着,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极尽温柔地去吻她的眼睛,吻他在这个世上仅剩的牵挂。
霍起霖再次约了谢臻见面,他知道谢臻这几日在医院,便干脆就约在附近的餐馆,谢臻没有心情吃饭,霍起霖倒是胃口好,慢条斯理地吃完了一碗饭,才开口继续他的游说。
“考虑得怎么样?”这是他第二次找谢臻,他是北方D市的人,这一次是亲自飞来南方找谢臻的。
谢臻低头给姜溪谣发着短信,头也不抬:“我记得我已经拒绝过了。”
“我觉得你拒绝得太快了。”霍起霖沉声道,“我还是给你之前的建议,不如釜底抽薪。”
谢臻手中动作一顿,面上浮起一丝冷笑:“那太慢了。”
霍起霖摇摇头:“谢臻,凭现在的你,斗不过谢老爷子。C市甚至整个南方都是你父亲混过的,是他白手起家的地方,你在这里太受牵制,胜算不大。”
“说实话,我很欣赏你,你比我要更狠,听我一句,不要被这里牵制。”
“去外面,那才是你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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