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意大利的秋天总是说不出的萧瑟。
有什么东西打着旋从枝头落下,飘落在毛茸茸的棕色脑袋上,小男孩伸手拿下来一看,是一片泛红的枫叶。
小女孩好奇地探过头来,想要伸手去触碰,被小男孩侧身躲开。
“今年落在头上的第一片!不给你!”
小女孩睁着大眼睛瘪瘪嘴,“哇”的一声哭了。
小男孩愣愣地看着,远处大人着急地跑来,抱着小女孩进怀里耐心地哄着,小男孩手足无措地将枫叶递进小女孩手里,被小女孩一把打开,枫叶轻飘飘地打着旋,落到了地上。
大人抱着哭泣的小女孩走了,留小男孩站在原地,良久才蹲下去捡起飘落的枫叶,像做错了事一般,愣愣地不知所措。
“你在看什么?”楼五问。
谢臻将视线从窗外收回:“你还不回国?”
“拜托。”楼五无奈地看着他,“你为了救我才这样的,我怎么会抛下你回去?那边有老大和二哥,出不了乱子。”
这是手术后苏醒的第三日,谢臻已经能勉强坐起身,所有人风里来雨里去忙得像陀螺,刚从鬼门关里闯回来的他倒是落得了清闲。
像是激烈跳跃的琴键被骤然按了停。
“那边的人撤了。”楼五道,“三姐在收尾,等你好得差不多我们也能回国了。”
谢臻可有可无地点点头,突然想起来什么:“谁给我做的手术?”
楼五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医院院长的老师,国内一个老教授,姓姜。”
胸前的伤口丝丝地痛,谢臻的右手握拳轻放到心口处,他的手在细微地颤抖,深邃的眸子沉得不见底。
“怎么了?”
谢臻将手放在心口,许久都说不出话来,良久才淡淡地摇了摇头:“没什么。”顿了顿,又抬起头看着楼五,“去调人吧,这两天就回去。”
“你在开玩笑?”楼五皱眉,“你这样怎么回去?”
“我有分寸。”谢臻坚持。
其实他即使回国也只能回D市,可是至少这样,他能离她更近一些。
他有些懊恼,为何还是让她得到了消息,在无数腥风血雨、惊心动魄的日子里他也不曾惧怕过任何事,却到底迎来了心底最忧虑的一件。
斩断了一切,他仍然在天涯海角令她伤心。
姜溪谣命中遇过的最凶险的事便是那一年的车祸,白皙的脸上贴着好几处纱布,说话都只能轻轻地,一开口便能扯得伤口疼。
起初她浑身都疼,即使躺着也不舒服,却一声疼也未喊过,好不容易才在疼痛中浅浅地睡去,睡梦中还与谢臻十指相扣。
姜母替姜溪谣捏了捏被子,转过头去静静看着谢臻,许久才轻声道:“小谢,陪我去吃顿饭吧。”
这时已经到了晚饭的时间,谢臻一早就陪着姜溪谣,一粒米也未进。闻言他转头看着姜母,对方保养得当的脸上几乎没有表情,他于是轻轻地放开姜溪谣的手指,跟在姜母身后出了病房。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谢臻在几步远的后方看着姜母娇小的背影,隐隐其实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心中却诡异地麻木着。
两人随便进了医院旁的一家餐馆,正是那日谢臻与霍起霖谈话的地方,姜母一言不发地吃了小半碗饭,当她放下碗筷轻轻叹了口气时,谢臻仿佛便知道她要说什么,也放下碗筷,静静等着她开口。
“小谢啊。”姜母说话的声音很轻,和姜溪谣有些像,“我这几日想了许久,有些事……还是决定向你开口。”
对于姜溪谣的父母,谢臻向来是尊敬的:“您直说便是。”
姜母犹豫地看着他,停顿了几秒才像是终于不再动摇:“我听说,霍家那个私……霍家的那个孩子,很欣赏你。”
谢臻没有问姜母她这样在家相夫教子的夫人是如何知道的,只是沉默地等着她说下去。姜母看着他道:“伯母知道,你们家的事,你自己心里有打算,我今天只有一个不情之请……小谢,和我们谣谣分手吧。”
谢臻的手指动了动,姜母说完却像是很痛苦一般,面上露出复杂的神色来,声音也轻轻颤抖起来:“小谢,我并不想做这样的事,你是个好孩子,谣谣喜欢你,这是好事。我们家也不在乎你能不能继承姜家,但是你看……你看现在……”
她的声音低下去,像是说出这番话是一件令她很难受的事情。谢臻静静地看着,沉声道:“伯母,这件事是我的错。”
没有保护好姜溪谣是事实,他无法做任何的辩解,哪家父母放心让女儿和他这样的人在一起呢?他早有这样的准备,事实上从出事后姜父姜母没有说过一句责怪他的话,但这样却更加让他明白等待着他的是什么。
而此时此刻,他竟无法说出任何话来。
“不说这件事了。”姜母摇摇头,“没有任何证据,我便就当是个意外,你无需自责。但是……”
她轻声道:“小谢,我和谣谣她爸爸都是欣赏你的,知道你是个好孩子,真正将我家的女儿放在心上,可这次意外发生了,谁能保证没有下一次呢?谣谣她又是个固执的孩子……”
姜母的眼睛几乎和姜溪谣生得一模一样,谢臻静静地看着,想起姜溪谣轻轻拉着他的手劝他冷静的模样,他闭了闭眼,良久才道:“伯母,我……”
“我的女儿漂亮吗?”姜母突然道,她是书香门第出来的,最是有教养,这时却突兀地打断了谢臻,“谣谣自小,就被她的叔伯阿姨们夸标致可爱,后来长大了,多爱美的一个姑娘啊……小谢你回忆回忆,你见过她像现在这样狼狈吗?”
谢臻张了张口,姜母又叹气道:“况且,不说往后你还会不会连累到谣谣……小谢啊,你往后要走的路,无论你如何选择,那都是凶险万分的,不是吗?你难道能够对我、对谣谣他爸爸,保证你绝不会走错一步、绝不会出一点意外吗?”
谢臻没有答话,他是无法保证的,他心中有仇恨,为了他的母亲,他也必须夺回谢家,没有任何别的选择,只能踩着刀刃往前走,哪怕漫天血液扑面而来,他也只能大步迎上去。
见他不说话,姜母又道:“若是你出了意外,谣谣会有多伤心?别怪伯母说得难听,如果、如果你……你觉得以谣谣的性格,她会怎么做?她才二十出头,后半生就要活在伤心难过中,你……你忍心吗?”
说到这里,她有些哽咽起来,语气中渐渐带上了几分恳求:“小谢,今天是伯母做这个恶人,你往后要怎样恨我都可以,但是为了谣谣好,伯母求你了,和她分开吧……”
“伯母。”谢臻道,英俊的面上神色平静,“您没有任何错,我不会怪您。”
他看着姜母精致柔弱的面容,缓缓地扯出一抹笑来:“您生了谣谣,是谢臻最感激的人。”
姜母双眼泛红,谢臻沉声道:“您放心吧,我只有一个请求,谣谣出院之后,请给我几天时间。”
姜母闻言一愣,缓缓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她蓦地垂首点了点头,谢臻淡淡地笑笑:“您稍等,我出去抽根烟。”
他将桌上纸巾推到姜母面前,转身出了餐馆,他的步伐很稳,神色平静。走到餐馆外的拐角处站定了,他伸手去兜里掏出烟来,这时他才觉得自己的手有些抖,他点了烟叼进嘴里,双眼看着慢慢腾起的烟雾,神色一片漠然。
那日霍起霖的话蓦然出现在脑海。
“你在C市还有什么留恋?”霍起霖问他,“你的女朋友?这不难,你可以和她说好,等你回来扳倒了谢家你们依然可以在一起,我这边拨人保护她,怎么样?”
谢臻闻言却只是冷淡地笑了笑,霍起霖是人中英杰,某些事情上却连他也不如。
也许他可以和姜溪谣谈好,可以安排妥这边的一切,让她留在这边等他回来;甚至可以为了骗过他丧心病狂的父亲和弟弟暂时和姜溪谣分手。
但因为是姜溪谣,所以他办不到。
暂时分手又怎样,说服她等他又怎样,先不说姜溪谣一定会坚持跟他一起走,即使她被说服了,那又怎样?他未来要走的路,看不见光,看不见尽头,几乎将头摘下来提在了手上,他如何忍心让她隔着南北替他忧虑,如何让她抱着望不见结果的希望一日一日地等,却又极有可能等来他的永远离去?
他只想她开开心心地活着,哪怕只是皱皱眉他也会感到心疼,只要想想她因他而陷入孤独和绝望,他都无法忍受一丝一毫。
他唯一能选择的,只有彻底斩断她的牵挂,他自然知道让恨代替爱的戏码在姜溪谣身上行不通,她是多聪明善解人意的姑娘,会有什么不明白?但只有这样,她心中的希望才能降到最低,往后若是失望,受到的伤害才最小。
淡淡的烟雾却熏得他几乎就要红了眼眶,谢臻伸出另一只颤抖的手捂着眼睛,他想着躺在病床上静静睡去的姜溪谣,几乎直不起腰来。
良久他才放下手,眼中的涩意荡然无存。低头熄灭了烟头,他神色漠然地看着路上川流而去的汽车,转身推门进了餐馆。
他神色平静地拿卡结了账,走回姜母面前,面上竟还能做出淡淡的笑来:“伯母走吧,我送您回去。”
谢臻的前半生自信到自负,唯一牵挂到心上不知如何是好的,不过一个姜溪谣而已。
他个性张狂,却并不十分爱说话,情侣之间许多好像应该说的话,他都没有对姜溪谣说过。
她红着脸扑进他怀里的时候,她挂在他臂弯里抬头对他笑的时候,她凑上前来轻轻吻他的脸的时候。
他都想要说很多话,却从来没有开口过。
他在这世上最爱的、再也没有比她更好的姑娘,从此他只能将她捂在心口,再多的话,若他还有明天,再同她说罢。
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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