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闻琴来,忧如沉病。
自我受伤发热以来,便只待在青园中,只接触绿冉一人。扶堇那日后便再未踏足这里,我自然觉得无可厚非,他的路不论高处不胜寒或者与民同瞩,本就与我无关。
“公主,今日感觉可还好?”绿冉拿着木梳仔细地将我的长发绾起,我坐在镜前发呆。
“公主。”她又喊了一遍,我终于回神从镜中看她。
“怎么了?”我有些惊诧。
她无奈地抿唇,开口轻柔:“公主近日精神总不大集中,可是因为病还未好?”
“有些累罢了,不妨事。”敛敛眉色,接着问:“为何与我绾发?”
她终于笑起来:“今日将军说府上有贵客到,请公主去前园亭中喝茶。”
“贵客却只在园中喝茶?”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并不看绿冉脸色。她必然知道来者是谁,既说贵客并未透露姓名,便是依扶堇的意思不与我说。
“准备些热水沐浴。”我拾起胸前的发在指尖缠着,不知所思。
“可是您的伤口不得沾水。”
“无妨,我仔细些便好,你快些去吧。”
绿冉有些迟疑,不过还是答允去准备。我慢条斯理地拆下伤带,当时热茶的烫伤和血混在一处,看起来便有些不忍,如今烫伤伤痕早已不见,只有簪子划开的口子,倒也结痂无事。只不过在白皙柔软的手臂上显得有些刺目。
水温有些高,晕晕然的水雾迷了眼睛,不过这样才十分舒适。绿冉拿着湿帕轻轻擦后背,我将手放在桶延,热气熏得皮肤有些润红,伤口却也沾了些水雾,看着有些诡异。
“公主,您要注意手臂的伤口。”
“无妨。”我轻笑,“你比我还要担心。”
“将军吩咐绿冉照顾公主,绿冉怎么敢怠慢。”她语气平淡,根本没什么感情。
“扶堇是否对每个人都如此好?”
“将军待人十分和善,也从不苛责下人。”
我心下无奈,从她嘴里实在问不出什么,以至于现下我还是分不清她是善是恶。若是恶,倒也时时事事为我着想,态度恭敬谦和有礼,若是善,却也从未与我交心,也从未正面回答我的发问。罢了,这些也并非是大事,今后自会知晓。
她与我拿了件丝质柔软的水湖蓝望月裙,我实在忍不住轻笑,扶堇哪里找来这么些衣物,素净中带些贵气,穿出来泠然如游仙,倒是平白都给我浪费掉。
“绿冉,将我的发髻拆了,编一撮垂在后面便好。这样我总觉得头有些重很不舒服。”
“是,依公主。”
病中几日我鲜少照镜梳妆,一是脸色实在太差,二是既不用出园子,自然不必多么讲究。现在看来却有些不太认识自己,绿冉匀了些粉涂抹在我面上,遮住我原本还未恢复大好的气色,眉目如画,却并不泛着任何喜色。
“这样便好,走吧,莫去迟失了礼数。”
真是许久未出园子,园外的岩桐早就零落成泥,半分痕迹都未留下,四处花草都换了长势,粉荷也都由盛而衰。我常常埋怨将军府实在过大,病初愈略觉吃不消。
前园侍女来来往往,手上皆端着些糕点酒水,亭中舞乐弦音不绝,听着倒是十分热闹。我稳了稳呼吸,状似随意地走近。
扶堇懒懒地靠在榻上,我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狭长的眼里尽是慵懒的笑意,我几乎绊倒在长桥上,幸是绿冉反应快扶了我一把,我敛了愧色,轻轻跺脚重新迈步。扶堇的视野方位正是我来的方向,不知是否看到我方才的窘态,心不由跳得有些快。
他的侧身还坐着一位年轻模样的男子,被俯身斟酒的侍女挡住,令我看不真切,倒是青袍衣角入了眼,恍然记起那日青丰城街上的子言俞。
“术儿今日可感觉好些?”扶堇远远地便开口询问。
迈进亭中,才微微行了简礼,拿起桌上的茶壶自斟了一杯,捋着衣袖举起。
“术儿来迟,以茶代酒自罚一杯。”扶堇眼里神色不明,却并不令人猜测。
“公主性子倒是不同寻常。”
循声侧眼看去,果然看到子言俞端坐在桌边,手指轻轻扣在酒杯上,满目柔色。我朝他礼貌地笑笑,转又看进扶堇的眼里,意在询问,却看见他突然涌出的笑意,一时有些发懵。
“术儿,这位是呈国太子殿下。”
“术儿参见太子殿下,方才失礼之处望殿下海涵。”
“无妨,公主臂上伤可还好?”
虽说这句话迟早是要问的,却不知他开口便问,我倒有些不防,然而扶堇却不露异色。
“劳殿下挂念,已然大好。”
“将军,安洛楼舞姬准备了支舞,现下是否召来?”亭外走来一位侍女,轻声询问。
扶堇点点头,懒懒地抚了抚衣袖。我放下酒杯提了裙摆坐在扶堇座下,恰与子言俞相对。还好我在青落寺十年修出一副假意淡然的性子,和这两位呈国显贵又是千万闺阁少女心仪之人坐在同一亭中,竟还可以落落大方地拿着糕点吃。这样想来,还是十分受用的。
不过片刻,便走来一个模样艳丽的舞姬,发髻盘仙望月,上衣只着短衣,浅紫色的下裙摆褶如云,盈盈走来时便犹如风吹云散,腹部只有一层浅色的轻纱,肤如凝脂时隐时现,玉色藕臂伸出时落了衣袖,撩人心魄。纵是我身为女子都有些坐不住,我暗笑着噙了口茶水,斜眼偷瞄他二位,却只是面色在笑,明显不达眼底。
弦乐扬起时,舞姬身形如蛇,看得人眼花缭乱,我却失了兴致。
乐国的舞乐天下闻名,不论朝堂显贵还是市井烟花女子都能随手而弹,弦音自成气候。而今我却在呈国将军中陪同呈国的太子和将军欣赏呈国的舞蹈,其中感情自不必多说。
“术儿可学过舞?”扶堇突然发问。
“若术儿答是,将军是否还有意让术儿在众人面前舞一曲?”
“将军只是觉得若公主会舞,必然动人。”子言俞开腔插话。
“术儿只会抚琴。”搪塞而过。
我总觉得这种各怀心思却又相安无事的场景十分诡异,任何话都并不放在面上说,东拉西扯各自猜测。不过这样也好,真正要解释起来必然颇费口舌。况且男子和女子的心思本就不同,也不必妄自空想,欣赏舞乐便好。
安洛楼我倒是曾经听过,里面的琴姬舞姬闻名遐迩,各个貌美技高,面上高雅,才子风流之辈聚居之地,内地里却全然不是如此,自古烟花之地是非便多。
舞曲终了,那舞姬盈盈拜下,姿态肆意却又不失分寸,声音也如珠落玉盘。
“舞姬鸾月见过将军,太子殿下,公主。”
我暗忱这舞姬倒也大胆,不卑不亢,神情现下看来还有些倨傲,完全不似风尘间走出的女子。
“殿下,这位是安洛楼最优秀的舞姬,殿下平日里可让她舞几曲解解闷。”言下之意便是赠佳人,我有些吃惊,子言俞怕是来寻我的,却对我的身份并没有抱有惊诧的态度。而扶堇赠舞姬怎么看都是有准备的。
“将军美意,我便收下。”说完各自举杯饮尽。
我更吃惊了,子言俞居然也收。那日城街上初见他,青袍青伞,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却不想还是这样轻浮的男子。
鸾月身体微微震颤,明显有些苦涩的痛意,却被掩在下敛的眸中。
“鸾月,还不谢殿下,今后好好服侍不得怠慢。”
“谢殿下收容鸾月。”
“无须多礼。”
鸾月姿态亲昵地落座子言俞身旁,素手添酒,笑如夏花,我几乎觉得方才的神态是错觉。
在这些权交利益中,女子向来就是牺牲品。若是普通人家的女子,便嫁与一个村里小民,生子持家,庸庸碌碌一生尽。若是不幸有些才能,便注定不会安静。鸾月舞技过人,却依然要假意逢迎,子言俞必定不是她的良人,她也注定辜负一生。纵是生成离儿这样,也不能婚姻幸福自主。
我有些不忍看,全是假意。
“术儿,你脸色有些不好,可是不舒服?”扶堇言语面上似是关切的问候,却将所有人目光拉到我身上,不容我置身事外。
“劳烦将军挂心,术儿只是觉得可惜。这样一个可人儿本应该放在明里,让众人醉其舞姿,现下却只能对着一人,有些浪费罢了。”既然说便要说些大胆的。
果然亭中随侍的人都变了脸色,鸾月斟酒的手僵在原处无法动弹,扶堇眸色深沉,带着些不明的笑意。最安静的便是子言俞,依然是温柔和善的面色,让人忍不住想上前撕了他的面具。
“公主何意?”
“术儿自小生长山寺,并不知权位之意。鸾月姑娘身世已是可怜,舞蹈必然是她所钟爱的,殿下难道一定是她的知音?”
子言俞笑而不语,鸾月也并说话,自顾斟酒,我便也收了神色。
“午膳已经备好,请殿下移驾前厅用餐。”
空气里都是燥热的气息,想着宫宴便头疼。可是,躲不过呀。<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www.biqu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