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宫宴虽设在夕沉时,但清晨各路人便要进宫请安,在繁复的礼节里消磨到午时,再游园看景直到落座入席。乐国青丰街城繁华,宫殿辉煌宏丽,青亭水榭风格多变,时而优雅时而肃重,却是十分可悲。偌大的乐国只成就了一座城,如今这座城却披着旁的皮面,姿态越发高贵,扯痛故国旧城人的心。
故时七夕的青丰城,现下还在印象中母亲深深的眸色里。幼时在宫中,七夕夜里灯火不绝,母亲却总是坐在月下饮酒,那是蓼兰自酿的海棠红,杯盏中泛着冷冷的光。我不敢去扰那样的母亲,便搬着小木凳坐在槐下,等正好时辰的烟花。
后来在青落寺中,也是和冷宫里同样的寂静。
今日果真全然不同,看到红扑扑面色的女子隔着青絮招摇地笑。
“术儿,把琴放下吧。”扶堇面色露出些无奈。
“抱着便好。”
端阳时我便是抱着这把琴见父皇,彼时天落雨,两道都是密集的人群,带着亡国的无知。今日帘外天色晴好,饭馆酒肆客如缕织,能陪我的却也只有这把琴。
“进宫之后跟在我身后,无需多话,也不必紧张。”
扶堇今日穿得华贵,正蓝色的宫袍,绣纹精致,襟口齐是编绣金线,腰带镶白玉,挂着一只麟纹和田玉。发被正带束起,有些将军的英气却也不失温润君子的气态。我看着晃眼,轻微点点头避开视线。
“离儿今日和右相大人一同进宫,若是感觉闷便去寻她说说话。”
我有些不耐烦,压下几乎冲口而出的质问。他却并不停下,把玩着腰上的玉,懒懒地说。
“足够夺人心目才有可能让皇上留下你。”
我终于放下琴起身俯视他,“扶堇,你处处照拂我到底为什么,我并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他抬眸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稳住心神免于跌进他眼里。
“你知道我要什么?”
“鬼知道你想要什么,总之我没有。”
他伸手扯我,我立刻跌坐在他身侧,髻上珠玉泠泠作响,晃得我心里乱七八糟。且今日我梳着母妃那日城上抚琴时的发髻,珠玉繁杂,连迈步都需要很仔细。现下被他一扯,哪里顾得上我先前理直气壮的发问,立刻抬手扶住发髻。扶堇却先我一步,我便直直按在他手上。
也没来得及触着些温度来,便如针扎般缩回手放在腿上,不敢看他的眼神。
扶堇却低低地笑起来,声音蛊惑人心,“是我的错,我帮你理理。”
他动作很轻,我下意识去感觉他的手抚着我的额发,却几乎感觉不到,心里五味陈杂。
人心总是很微妙,不过是谷山雪夜短暂一瞥,便像有什么在心里悄然落下,彼时全然未察。再遇时便时时想起那日细雪滚尘的月色,落梅下练剑的少年。
“如果我遇到危险,你还会不会救下我。”将眼里的情愫收尽,淡淡地问。
“尽力而为。”他说这句话时手里动作未停,另一只手也并未松开我的手,我隐隐期待他的手或多或少顿住会,却毫无变化。我实在抑制不住心里那样快地滋长而出的失望。
“扶堇,你这样的动作可是在惑我?”
“那你可被惑住了?”他松开手含笑地看着我。
“若单看皮相,倒真是合我意。”
他笑出声,“你真不是寻常女子。”
市井话音似乎被帘子隔开,仿若外面一个世界,里面另一个世界,双方都显得格格不入。那些温馨平凡的世俗之乐,原来的我还有些心向往之,如今在这条踏入宫门的路上,都被压在深处不再出来。扶堇闭目假寐,我抚触幽素的琴身,心静如水。
“车上何人?”宫门守卫语音僵硬,沾满尘粒,毫无感情。
驾车的小厮拿下腰牌递与那人,车驾便又晃晃然行起来。
原本乐国江山月余前易主,宫道旁侧似是变了许多,青墙红瓦看着都新了些,道旁修裁精致的盆埔数步而见。然而宫道还是那么深长,似乎在提醒每个有意无意卷入宫闱的女子,荣华遥遥无期。
车驾停时我还恍在沉思里,扶堇向我伸出手时,我掀开车帘,看到的便是漫天的云,庄严肃穆的宫殿。耳边是规整的步伐声,不浅不深不紧不慢,还有些远处而来马蹄踏在青石砖上的乐调。
“扶将军,太后娘娘盼您来许久了,一大早便命老奴在这候着。”
“劳烦公公,现下便去吧。”
这个模样老态的公公应该就是太后娘娘身边最亲信的人。此时我就站在扶堇身侧,他虽和扶堇说话,却并未看我。宫中最忌惹事,他做得极好。
即使还是这座皇城,我也十分陌生。原本浅蓝的宫装全换成了淡荷粉,看着扎眼。
“跟着我便好。”扶堇见我面露愁色,以为是怯于见太后。未谋面的老太太而已,还能把我剥了吃?
我轻轻笑笑,敛眉低头。路上宫女太监面色无波,步调规整,像抽调感情的木头人。当绫华宫的匾头出现在视线里时,我抱着幽素的手有些酸,轻轻换了个姿势。宫阶很高,向下看登阶的人几乎是匍匐的姿态,我抱着琴腿有些禁锢,却又不能言语。
宫门很大,进去便扑来与夏日格格不入的凌冽气息。再回神便只有些安神香的味道,闻着不禁心里柔软起来。
“臣扶堇参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福泽安康。”我跟着扶堇下拜,宫里规矩我都熟知过,做起来也有模有样。
“如海快些将堇儿扶起来。好容易才来看哀家,怎跪着费时间。”
“谢太后娘娘。”
“这小姑娘是谁?”声音温和带着些疑问。
“这便是乐国的小公主,天落。”扶堇声音里有些许认真,分明是护着的意味。
“可是那日天祭的公主?将头抬起来给哀家瞧瞧。”
我依言抬头,对上太后审视探究的目光,面色却还维持得十分温和。在宫斗中留下登上太后位的,心思多么缜密狠辣旁人揣测不到半分。
“模样倒是长得甚好,母妃可是唤作白青?”
“回太后娘娘,是。”
她脸上有些往事沉淀过的微小波动,带着些愧色和无奈,半晌后终于又开口。
“堇儿,好好照拂公主。这天下已经是年轻人的天下,哀家老了也累了,你们跪安吧。”
“太后娘娘好生休息,臣告退。”
“术儿告退。”说着便起身退下,却被突然喊住。
“等等,你说你叫什么?”她脸色大变,眸中滚滚而来的痛色。
我一时不知怎样反应,有些不确定地看向扶堇,扶堇眸色沉沉地微微点头,我才整了呼吸回答。
“母妃与我取名白术。”
太后扶在座上的手明显颤抖起来,几欲起身,盯着我面庞看了许久。我有些不明所以,却又不敢开口。
“罢了罢了,退下吧。”她满目倦色,终是不再说。
我心神不明地跟着扶堇出了绫华宫,心下诧异非常,听太后的口吻,像是认识母亲,可为何在听到我的名字后神情那样悲切痛苦。扶堇也像是在思忱什么,我接过宫门口侍女手上的幽素又抱在怀里,忍不住问他。
“扶堇,太后娘娘为何这样?”
他突然转身看我,眸中露出些忧色和挣扎,“术儿,你不该踏入这里。”
我忽然想起原来母亲也站在那排残竹下,摸着我的脸颊说过这样的话,那时她眉目里的神色就是扶堇这样,看得我心如乱麻,本能地后退。扶堇却突然握起我按着琴的右手,骨间的力气几乎将我的手碾碎,我吃痛地皱眉,却又挣不开。我晃眼瞟瞟旁侧的宫女,她们都是低头敛眉的模样,并无神色变化。
“扶堇,到底怎么了?”
他终是收了手,稳稳呼吸,“我会尽力护你。”
我莫名其妙地点头,却还是朝他弯唇笑笑,面色纯净。显然,扶堇也没有料到太后会有这样的反应。我下意识隔着衣料碰碰怀里的尘玉,竟有些期待其他人的面色神态。
离开绫华宫便要去皇后殿中,见那位医高才绝的女子,子言俞的母亲。
“扶将军。”
“公主。”扶堇闻声行礼,言语恭敬。
这便是子言芑,据说是呈国俞老将军的孙女,她还未出生时,父亲和祖父便都相继战死沙场,母亲伤心抑郁终也难产而死,呈国皇帝见她身世可怜,又据于俞家历代所立功勋,倒也交付皇后抚养,视如己出,赐姓子言。子言芑生得可爱,言语间都是小孩子心性,倒是在宫中难得一见,便都宠着她。
“你今日穿宫袍,参宴的各府小姐必定又没魂儿了。”她本就生得水灵,此刻故作惋惜,像模像样,转眼似是才注意到我,有些惊讶地问,“这是谁呀?你的宠妾?没离儿姐姐生得美呀。”
宫中便是你不放火自有火烧到你。
“这是前朝天落公主。”
“天落公主,便是天祭那位?”见我面色无改,便也收了戏谑,“姐姐别恼,我胡乱说的。”
“无妨,公主性真,甚是讨人欢喜。”
“我与将军姐姐同行,母后在青门等着我们。”说完竟亲昵地挽起我,害我差点摔了琴。
终于要踏入青门,开始我代母亲走完的一生。<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www.biqu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