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浅余所做鼓舞了自己人,又震骇了敌人,接下来的情况渐渐好转。约莫一盏茶的时间,黑衣人尽数被灭。零星几个火把火堆散发的微光隐隐照着这一片,地上尸体凌乱横陈,空中血腥气味浓重。厮杀已过,但厮杀留下的却也是挥之不去的。
他们虽然赢了,但伤亡也不轻,这一路上还不知道有多少危险等着他们,赵起当即下令拔营赶路。
一阵风吹过,吹起一阵血腥味,辰追陡然抬手。赵起不知道他此举何意,但十三月其他人不会不知道,立时全身戒备,屏息地盯着四面黑暗。刚才一役,古昭族人对这些突然冒出结伴回乡的陌生人产生感激、惊叹、敬畏之情,算是同生共死过了,也就生出了信任。他们一步步后退,渐渐围成一个圈,对这四面包围的黑暗时刻保持高度警觉。
声响越来越大,渐渐众人都能听到,那是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一步步从黑暗走到光下,也是黑衣人。不同的是,他们手持弓箭,四面八方不留一丝缝隙地将他们围在了中间。
赵起不由蹙眉凝思。神葵那一行擅长火攻,可面对这箭阵却派不上用场,古昭族虽以气灵为尊,但将明征已伤,其他几人力弱,单靠他的气灵恐怕也不堪敌众,他们处于被动,只能防守,而且一旦气灵衰竭,就只能任人宰割了。到时万箭齐发,古昭族恐怕就要面临灭族的危机。
微弱火光里,万箭倒映在眼里都是一个个黑点,更像是夏夜里的飞虫,在视线里越加迫近。赵起和将明征站到众人前面,运起气灵抵御,纷至沓来的箭矢最终稳稳定在了离他们三寸的地方。
赵起面色犹疑,扬着声朝身后喊:“明征,是你吗?”
“我还以为是你。”
两人瞬时了然。他们的确运用了灵力,但也清楚他们运不出这样强大的气灵。
这里还有别人!
只见那些密密麻麻的箭矢在空中齐齐调转了方向,朝发起之地急射回去。顿时,惊呼惨叫不绝于耳。十三月几人在箭矢反向之时就开始做准备,现已是蓄势待发,几乎是随着箭矢回射一起杀过去的。
这样的场景,赵起之前见过,崇明门下,神葵的翻云覆雨,仍自记忆犹新。他四处搜寻,看到远处一个浅色身影加入了战局,却不是他认为的神葵。
而是已经消失了几天的,止戈。
一袭青衣袅袅娜娜,长身玉立间尽显优雅洒脱,只一双眼斜视着底下众人,狂傲轻慢系堆眼角眉梢,犹如睥睨天下。
撕杀再次开始,火光映着血光,血光伴着刀光,混乱里只见长刃挥舞,血珠四溅。空气中充斥着裂帛一般的声响,是空气被刀刃劈开或划开的声音,凌冽而萧索。
这群黑衣人多是手持弓箭,打算射杀,以为用不着进攻。谁知运势逆转,他们反被箭矢牵累,一时手边也没有称手的兵器,加上又是十三月几人当头,没用多久就结束了这场厮杀对决。
地上全是浓稠的血,在星月微光之下,泛着一种诡异的红。铁锈味盈鼻,几语令人作呕。
混战中很多族人受了伤,术让先将重伤的人安顿好,抽空来了趟浅余的帐篷。之前他和浅余相冲,但她不计前嫌救了他一命,无论是出于还情还是感激,哪怕仅仅是一个医师的良心,术让都不能将她置之不理。可是,没有人让他去给浅余检查伤势,自己主动过去又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他就让将明征帮他拎着药箱一起过去了。
一进帐篷,术让就表明自己的来意:“明征说你受了很严重的伤,让我来看看。”
随后进来的将明征听到他这话,掀帘的手不由得一抖,在众人的视线里沉着冷静地拎着个药箱站到术让身旁,目不斜视。
术让对将明征的沉默很满意,开始给浅余治伤,将一块纱布递到了她面前。
浅余看了眼那块纱布,平静地摇了摇头。
术让一怔,随即向她解释:“这是让你咬着的,待会儿接骨会很痛。”
眉目无波,全是漠不关心。“我知道。”
术让的手,伸着不是,收回也不是,他不知所措地看向帐内另外两人,将明征怔怔没有反应,而蝶涯向他摇了摇头。
“那好吧。”术让些许受挫,放回纱布,“你忍着点,忍不住就叫出来。”
他轻轻托起浅余受伤的右臂,转动着找出骨伤之处,一边没话找话,想要扰乱她的注意力,可好像不太成功,他没有从浅余脸上看到有出神的迹象。
“别废话。”
浅余的语气里已见不耐,话音尾端与“咔”的一声相和,好似就是为了响应她的话般。术让在她说话的那刻,一个施力,接上了她的断骨。
将明征在一旁注意到,接骨前后,浅余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眼角的无所谓如初,蹙着的眉依旧紧蹙。就像她折断自己手臂时的云淡风轻一样。断臂,那是他都不敢尝试的勇气。到底她经历过什么,为什么能这般狠心对待自己?到底一个人该有多狠,才能对自己做到这般地步!
蝶涯送走术让还未回来,那么长的时间里,将明征一直没走,但也一直没开口,帐内氛围怪异。
“我要睡了。”
对方好像没听到逐客令,仍是定定地看着她,眼里有她无法正视的深情。浅余别过头,再次出声驱客,这次很直接:“你可以走了。”
将明征终于唤了声:“小鱼。”
曾经的呼唤踏破岁月枷锁,缠绵的语气顷刻将思绪拉至数年前的光景。
烟雨蒙蒙,深谷寂寂,他替术让下到池渊谷底采药,日光风光正好时,却听得狼群的咆哮。没有人声,但他知道有人,他的鼻子自小灵敏,能辨别不同的气味,那是一种淡淡的很多种药夹杂在一起的气味,和术让身上的气味略有相似。那人应该是医师,同他一样下到谷底采药来的,却不幸遇上了狼群。他一向侠肝义胆,仗义相助,那次也不例外。
是一个女子。简单的衣衫破损凌乱,眉宇间却是镇定不惊,丝毫不弱地和狼群对峙,显然已交战过几个回合。他从她的面色上看出,她气息已浅,已到强弩之末,只凭着一股坚强的意念支撑到现在。一边暗自佩服,一边挺身而出,一手虚虚扶住昏迷的女子,一手斩杀扑上来的狼群……
翌日天亮,他睁开眼却不见她,情急地四处寻找,最后在水边看到她饮水的身影,心一下就安了。轻轻走到她身后,他问:“我叫将明征,你叫什么?”
女子脏污的脸已全然洗净,白皙妍丽,伸手指向湖水里:“它,就是我的名字。”
他顺着她的指向,看到了鱼。于是叫她小鱼。
浅余也不禁在心里幽幽叹气:“她已经死了。我叫浅余,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
又是这样恍若旁观者平静的回答,就像在鼓楼重逢相遇的那一次,他惊喜不已,她却矢口否认,他隐约能猜出她的来处,以为她有不得已的苦衷。后来他们和朝廷的人交手,说明已经脱离了朝廷的掌控,那是为什么,自由之身的她仍是不愿承认?
已经参与其中,如何还能置身事外?他坚信:“我不会认错。”
“我……”
“对你来说,我到底算什么!”打断对方即将出口的话,他的怒气勃然待发。“除了否认,你就不能说些别的?我们分开了这么久,你就没有话要和我说吗?”
垂下眼睫,遮盖住清眸,再抬眼时,仅有的一丝波纹消逝无踪。浅余目光发寒:“那你想让我说什么?承认了浅余就是小鱼之后,你希望我说些什么?你问我,对我来说你算什么,我现在就回答你,对小鱼,你只是她任务里的一个意外,她不过将计就计而已,对我,你什么都不是。”
“我不承认,是不想打碎你心里的念想。如今这番,是你自己非要这样。”
“那好,浅余,”他喊了这个名字之后,沉吟许久,神态迷茫,与帐外的夜色山林的瘴气一样淼淼升起,继而消散。“为什么?我对你来说什么都不是,为什么还要救我?”为什么前面还说着那么冷酷绝情的话,却不惜自残来救他?明明对她来说他不是无关紧要的人,为什么要让他认为她对他漠不关心?
浅余面色异常平静:“不那样做我就会死,我只是在自救,而救你,不过是顺手。”嗤笑一声,“别把自己当回事,你还不配我如此待你。”
到底是不甘心,明知道会得到这样的答案,还是问了。可是,教他如何相信,危急之下她流露的担心,只是他的错觉?为什么要相信她说的话?为什么不相信自己看到的?如果时间到头来只是为了推翻了之前认定的美好,那么没有她的日子里,那些偶尔的心痛、时常的恍惚、长久的思念,又有什么意义?
“你已经骗我很多次了,所以,”他倔强地站着,不服输地看回去,“这一次我不会再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