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的花香很淡,几近虚无,正是这样的一种清香盘踞在她的体内,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和临泽殿牢牢地绑在了一起。香气一日不除,她就永远无法摆脱临泽殿的掌控。
她和赵起离开帝都之时,向日葵还没开花,她在小汋渡改走水路,乘船沿楚江南下,就是借水盖住她的气味。在船上待了将近一个月,到达南地之时恰逢向日葵花开,花香和她的体香一样,能模糊浮蛾的嗅觉。越往南气候越温暖湿润,向日葵的花期也越长,她能隐藏的时间也就越长。
但临泽殿的人不笨,虽不能知道她在哪,但可以知道她不在哪,她的气味在小汋渡消失,定会派人沿楚江两端分开搜索,北方气候不适合向日葵的生长,很快他们就会将目标所向南方。尤其现在这个时候,往北的地方,向日葵已经渐渐凋零,没了花香就没了她躲避的屏障。而这个凋零的趋势正往南边迁移。她猜,现在的大马道和楚江关口,已经被牢牢盯上了。
如果她不能在花谢之前到南疆之外的地方,那么临泽殿的人也就知道了她消失的这几个月里一直在南疆。神葵既要不惊动他们又要到达南地境内,唯海路而已。
她受够了那种没有自由的日子,所以赌了一局,赌术让是她可以相信的人。她将自己所知道的关于体内香气的一切都告知了他,希望能帮助到他早日找到对抗的方法。
这清香仕么时候染上的,神葵不清楚,但她能确定这不是她与生俱来的。姑姑去世前才告诉她这件事,让她不要试图逃离临泽殿,和她一样,每一代的护国圣女,包括姑姑,体内都有她们封号里的那类花香。这是临泽殿牵制圣女的手段,神葵一直以为她是中了毒才如此,可浅余和术让却都说不是毒。
“会不会是某种草药,有使人体放出气味的功效?”
“是什么东西还需查证,但它确实不是毒,这你可以放心,它不会损害你的身体。”术让从她身体取出一小瓶的血液,用作试药研究,手上有条不紊,心里还沉浸在得知神葵真实身份的震惊里,迟迟缓不过来。神葵斟了杯茶给他,他接过又放下,倏的起身倾向她:“你没骗我?”神葵再次摇头,他猛地坐下,“难怪明征心甘情愿给你鞍前马后呢!”然*着拳头锤了记桌子,气愤道:“将明征那小子,竟然不告诉我!”
“他也没告诉我你的事。”
术让拍了记桌子,道:“你怎么能和我同日而语!我们相识相交多少年了,拜把的情义过命的交情,别说你了,就是浅余,也动摇不了我在他心中的位置。”
他怎敢确定?他哪来的自信?神葵心底哭笑不得,面上却是极为郑重的:“临泽殿的人就在附近,我还是不和你们一道去西楚了。”
术让摆摆手,道:“没关系,我有明伊。”
将明伊体内的恶灵已经化为能为她所用的灵力,岂是常人可比,能掌施展体内恶灵且不为它所控制的她,现在确实很厉害。鉴于此,神葵不担心他们的安全。只是有一事还要托付于他:“请你把翘翘交到周孜墨的手上。”
“什么?”
神葵解释:“翘翘不能跟我回临泽殿,请你一并带她去西楚,交给周孜墨。”
她连说了两个请,放在之前术让早得意忘形了,而这次却难得的严肃着。“他知道这事吗?”
神葵镇定,面不改色:“你说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什么!”一听这意思就是对方还不知道,他惊得瞪大了双眸,“那你怎么确定,周孜墨愿意收下她?”
神葵把术让放下的那盏茶往他的方向推了推,笑容里刻意带上了几分讨好:“我为他说服誓不离开南疆的神医术让屈尊前往西楚专门为他驱毒疗伤,他总会念我几分好的。”
术让听明白了她话中意思,这是在向他伸手要周家的人情呢!周家欠下的人情多么宝贵,她竟如此恬不知耻地就开口了。“你、你这个……”知道了她真实身份,“无赖”二字终是不敢轻易说出口了。
“不为我,是为翘翘。”神葵及时纠正,撇清自己的私欲,“翘翘也是你的徒弟,你这个做师父的为她做点什么,不算过分吧。再者……”她的声音小了下来,神色黯了黯,“这是最好的打算。万一他还是没被救活,或者实在不愿意,你就再带着翘翘回南疆吧。”
很早神葵就在想李翘翘的去处,一个没人想得到、有足够能力保护、朝廷无法轻易涉足的去处。最理想莫过西楚。西楚周家的能力没人敢质疑,也不会有谁将翘翘和周家联系在一起,西楚又是大兴的属国,朝廷不能插手,这样就能避免翘翘和朝廷的人接触。这是她能想到的李翘翘最好的去处。
“赵汋,看来你还是不了解我。”术让将啜了一口的茶水放下,烟烟袅袅的热气里他的面貌不甚清晰,“不去西楚的原因我说过很多,但从来没有一点提到,我治不了。”
一花一世界。
向日葵的花骨朵顶尖已露出一角,像个好奇的怕生的小孩子,未来的十天内,它会逐次展开,以大人面对外界的勇气从容不迫地迎接朝阳和雨露。
但显然,李翘翘没有这样的勇气。
他们下了船后,神葵就跟她说了要把她送到西楚的事。她哭得眼泪鼻涕沾了满脸,狼狈不说,还一抽一抽的,好似下一刻就要昏厥过去。她的哭功可见一斑。李行临终前将翘翘托付给自己,翘翘也已经把她当做唯一的亲人,而现在,她唯一的亲人又要把她送给别人,多少有些害怕的吧。害怕神葵像她爹一样,走了再不会回来接她。她死死地抱住神葵的腰,把头埋在她怀里,湿热隔了几层布料准确无误地触到她的皮肤,还有那瘦弱而颤抖的肩膀和无力的哀求。
“翘翘,我跟你说过的吧,我的亲人全都死了,我要回去给他们报仇。”神葵心里软化,温柔地抚摸她黑黑的头顶,“太危险了,我不能带你一起走。”
“翘翘不怕,你不要也丢下我。”她的声音软软诺诺的,明明害怕却又嘴硬。
神葵不希望李翘翘变成第二个她,但无形中,她所做的就是引导李翘翘往这个方向走,一面心疼她的坎坷际遇,希望她能像李行去世前那样无忧无虑,一面又担心她的未来,若是没有自己的保护,她会不会活得好。神葵的心里充满仇恨,李翘翘在她身边,从她身上学到的也只会是仇恨而已。但周孜墨不一样,神葵相信,他会很好地教导她。
把怀里的人拉开一些,翘翘的鼻子眼睛都是红肿肿的,泪水还在不断涌出来,谁见了这副样子都会心疼。“从来没有人不要你。你明白你爹为什么要在临死前把你交给我吗?因为他肯定,如果他不在人世了,我是最能保护你的人。现在,我把你交给别人,也是一样的。翘翘,你要相信,无论如何,我会给你做最好的安排。”
李翘翘憋着嘴,抽抽搭搭地问她:“那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呀?”
人世的变数太多,期限是神葵回答不了的问题。
“答应我几件事。你做得越好,我就能越早来接你,好不好?”
李翘翘抽噎着点头:“嗯。”
“第一,你要记住,我叫赵汋,你爹叫李行,再没有别的名字。”
“……好”
“第二,勤加习武,也不要荒废医术。”
“好。”
“三,周家的当家少主叫周孜墨,你要和他多亲近,就像亲近我一样。”
“好。”
“四,不止要亲近他,也要靠近他,你离他越近越安全。”
“好。”
“五,有些事情你可以不说,但千万不要骗他。”他何等睿智,洞悉一切而默不作声,若是翘翘身上还有什么能让他另眼相待,唯有纯真。
“好。”
“你已经十三岁了,要知道这世上的人有好有坏,你不可有害人之心,但定要有防人之意,凡是多留个心眼,不要别人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另外……照顾好自己。”
努力憋下去的泪水再次决堤,李翘翘哭得声嘶力竭,神葵心里亦不好受,这个时候就让她哭个够吧。等她哭得没力气慢慢停下后,神葵这才拿出怀里的信封,有点鼓,因为不平整已有多处折印,郑重地收到翘翘的怀里,一字一字道:“找个没有旁人的时候,把这个交给周孜墨。”
李翘翘摸摸肚子上稍稍鼓出的那一块,抽泣着问:“这是什么?”
“你不用知道这些,记住我刚才说的话没有?”
她狠狠一点头:“记住了。”
术让问过她怎么确定周孜墨愿意护李翘翘的周全,人情什么的都只是锦上添花罢了,她怎会把翘翘的将来寄托在虚无缥缈之上。何况,周孜墨是楚国侯世子,凡是当以整个家族的利益为先,他能接受李翘翘的最终理由,就是她身上的价值。
信封里的东西,就是李翘翘能带给周家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