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光阴,她努力放快自己地步伐,一面追逐时间,一面追逐小自己两岁的妹妹。
刚来那会儿,有一天她牵着妹妹在巷子里玩,一群调皮的孩子就喊着口号打趣她们:“黑,黑,黑,她们的脸好黑,簑,簑,簑,她们的样儿好簑,……”这些都不足以让麦小絮动怒,可是当听到那句:“穷,穷,穷,她们的娘穷鸡”时,她浑身像触电一样颤抖起来,抛弃任何顾虑飞扑到那个喊口号的孩子的身上,不受控制发了狂一样用全身的力气打伤了那个孩子。
要比野是吗?好啊!那就让你们看看从乌漆麻黑的山趋里走出来的孩子究竟有多野。
那晚她被男孩的母亲揪着衣领站在秋红福面前,低头看着自己像是在磨蹭玩弄的脚尖,她害怕一抬头就看到母亲那双暗淡的眼睛,冰凉及冷漠,
仿佛秋天里顺风而落的银杏叶一样,那么得理所当然。
女人指着儿子脸上的伤痕向秋红福讨要说法。
秋红福二话没说拉过她就按到长凳上抽打,粗实的擀面杖一下一下打在屁股上,麦小絮疼得眼泪鼻涕稀里哗啦满脸流。后来连理直气壮追上门的女人都看不下去了,走过来拉开秋红福说:“行了行了,我只是来问问,我儿子究竟是怎么惹到你女儿了,至于要把他打成这样,你又何必这般认真呢?”
秋红福这才想起来,原来自己还没问到底发生了什么,脸部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淡,嘴里哈出的白气转向女儿:“你到底为什么要打他?”
那你又为什么打我呢,麦小絮脸颈通红着从长凳上悠悠爬起来,被打的部位好像皮开肉绽了,根本直不起腰来。
她狼狈不堪的弓着身子趔趔趄趄退了两步才算站稳,然后指着躲躲缩缩的男孩,一字一句说:“你骂我妈妈。”话语虽不清楚,可足以让屋子内所有人都听得明明白白,平时怎么也摆脱不了的家乡口音在此刻竟无存荡漾,口齿间嘹亮坚硬的普通话标准到异乎惊人。
男孩的母亲这下哑口无言了,戛然凝固住表情,仅三秒就尴尬地视线到处打转,本来站在“兴师问罪”的立场上,她就是要求些营养品什么的都不过分,于不想为难乡下人,所以自进门以来一直都心态平稳,毕竟都只是孩子,一起玩总归避免不了打打闹闹磕磕碰碰,突然现在转变立场成了“没教养孩子的失败母亲”,多少有点挂不住面子,即使心里不舍得怪自己孩子也不好表现出来,她刷刷地转头看身边的儿子,睫毛颤了一下。
秋红福转际看着同一个高度的人,这回换她态度舒畅了。女人果然脸红耳赤地挥手朝儿子打去,眼里却示意他“快走快走”,然后追着儿子跑出了门,远远只听到她粗旷的嗓音:“你个小兔崽子,瞧不起谁也不应该瞧不起乡下人啊,不同情人家就算了,你还……”
麦小絮听着牙痒痒,秋红福却俯身捡起擀面杖朝厨房走去。她恍若梦醒,刚刚的一切仿佛是一场精彩的“梦”,她没有冤枉了她,她也没有平白无辜挨了一顿揍。
碧蓝的晨空,浮荡的白云,不时有几只鸟儿“叽叽喳喳”嚷着划破天际,老旧的胡同两旁是泛了黄的旧楼墙壁,石灰粉脱落下来,每次风经过都要激起一层厚厚的灰雾,麦小絮不知不觉就在这条路上来回走了五年。
一开始的时候她才上幼稚园,为了节省开支,秋红福并没有帮她缴午饭钱,如果在下课铃打响后她不抛开头皮跑的话,恐怕加上午休时间都不够她来回用。
后来上了小学,秋红福也从小工转业到摆摊做生意,家里的情况总算有了改善,既然没有必要节省这点小钱,她还是语重心长地跟麦小絮说:“你给我把骨头绷紧了,不然小学完了就出来打工挣钱,还能替我分担一些呢。”然后往她面前丢了两百块钱,“先缴了,不够再说。”
麦小絮当时红着脸直点头。据说学校食堂的饭菜可丰盛了,莫语闲来老是拿饭菜诱惑她,典型一个没品的孩子。
那可不是没品吗,要不是他爸爸莫康华对她家有恩在先,麦小絮早甩开牛皮筋抽他脸了。
当年秋红福领着一双女儿初来北京,原本想投靠父母,结果二老早在几年前就已经迁居,她双眼朦胧地坐在水泥台阶上,回头看看那扇掉了漆的暗红大门,心里怨天恨地:“老天爷!你是吃得太饱撑了吗?所以才专门拿我当小丑,演戏给您老看。”
好啊,你既然偏偏跟我过不去,那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多大能耐!
她咬牙站起来,转身走过去二话不说踹开大门把行李和孩子通通推了进去。
“往后我们就住下了。”她在心里暗暗发誓,即使穷途末路,也决不妥协回煤炭村。
很快,孩子的学费成了她最大的困扰,在幼稚园老师的办公室里苦苦哀求,尽管知道求人也无济于事,可她还是强忍着泪水赖在里面不肯走,任人怎么赶,怎么骂,说不走就是不走。正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秋红福以前不信这句话,后来她信了。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后面响起,还是那么感性,脑袋里顿时不受控制游过许多粉嫩嫩的画面。
那是某个中秋夜晚,她与他早就商量好在熄灯后偷偷溜出宿舍,谈天聊地的站在走廊里一边欣赏大月亮一边啃月饼,他口味独特,除了咸味儿其它一概不吃,于是她逃了两节主课,在下午温暖的阳光下跑了两个商店买来一甜一咸两个饼。
那天她梳着两条麻花辫,齐肩小辫随着不安分的脑袋在耳旁一晃一晃的,粉扑扑的脸上溢满潮红,放在扶栏上的手莫名紧张。
“红福!”他总很富有感情的喊她名字,“我毕业后打算留校。……”不安的眼神,吱吱唔唔:“你呢?”
“好啊!以你的才华,今后必定是……”附上他耳际,心情满怀激动的神秘兮兮,“……莫大教授。先让你听听过过瘾。”她从来都知道他的梦想有多么的沉重,在决定留校之前,他肯定辗转难眠了好多个晚上。只是自己终究还是太过多情,许多次认为他总算要把那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在情调气氛通通具备的情况下,他每每打着哈哈,一句“再见”就打翻了她心中的五味瓶。
“莫康华,你把我当什么?”有一次她故意开着玩笑试探他。
“当什么?你把我当成什么的我就把你当什么咯!”他终究太狡猾,自己说不出口的负担就想丢到别人肩上,这也全都要怪他太过于了解眼前的人,明明知道她是传统人家教育出来的女子,被激表明心意根本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那你把我当什么?”他秀气的书生脸上露出了最后一抹灼热。
那天她笑得别提有多难看,暗暗自嘲,明知他不会给出答案,却还是傻傻的满怀期待。
一年之计最圆的月亮下,他一如既往什么也没给她。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莫康华,我把你当成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然而……你呢?“我喜欢你,一直都喜欢你!自从大一入校,在教导处第一眼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开始默默喜欢你,不,不,不是默默,我相信你早感觉到了。”
你明明……知道的。
她已经激动得不行,紧紧捏在一起蹉跎汗湿的两只手好像长到了一起,掌皮相合,她想:如果能和它们一样该多好,就这么一辈子和他长在了一起。
她说的一点没错,他在很早以前就发现,可是他不敢诚实的面对,谁也不能奢望一个乡下来的穷小子能给谁淡薄的幸福,所以他第一次把她的名字吟地如此惨白:“对不起!红福,我一直都把你当作朋友,一个最好最懂我、了解我的好朋友。”
于是她毕业后毅然决然选择下乡支教,在那里,她遇到了麦大志……
后来她们相知、相恋、到相爱,两人回麦大志出生的村里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又从相惜、相稠、到相别,期间只消耗了短短六年零十一个月二十八天。
秋红福闲暇时就想,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命太贱,所以注定得不到幸福。
那天他含笑走来伸出手与她紧握,七年里他变化不大,学生时期就比较老成的模样还是如此严峻,左手牵着一个和麦小絮差不多年纪的小男孩。男孩长得像极了他,眉清目秀,白皙粉嫩的皮肤让人见了就忍不住想掐捏一把。
“你缺钱?”他充满情感的男性深眸中袒露出肉麻的好意,秋红福笑了笑。
“缺多少我先借给你。”
“这多不好意思。”如今她早就山穷水尽,假如麦大志还在的话,她肯定会特别幸福地挽着他的臂弯,朝他款款一笑道“不用了,我想我丈夫会有办法解决的。”而她现在身边一个人都没,仍是想装清高,连装清高的资本都没,算了,何苦跟自己过不去。
接下来秋红福的行为竟可悲到连她自己都同情自己:“两个孩子的学费。”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看不出丝毫虚情假意,莫康华几乎当即就转身跑去了刚刚给儿子缴钱的老师台前,将两份学费一并付上。
后来有一次,他居然荒谬的出现在她上班的工地上,远远看到她站在危险的挑架上,一百多米高,换作他这个堂堂七尺男儿都指不定腿斗成什么样子,她居然还能帮建筑工人们挑水泥、搬石头,走在没有任何保护栏的竹架上。
二话没说他就在下面仰头大喊:“马上下来。”
“什么事啊?……”她挑着一担新掺的水泥也看到了他,他究竟想怎样?当时即恼人又觉无地自容,可还是压住一腔烦躁提醒他:“这里危险,你快出去,等下被管辖人员看到了要罚钱的。”
“你立刻下来。”他言简意赅,面色成了深红,六月的午阳比任何时候都毒辣,他一个整天坐在办公室里的人,哪里受得了?终于等到她下来,在走近自己的途中一直满怀歉意的对里面忙碌着的工人哈腰赔笑,下一秒他竟不管不顾将她一把拖走。于是“红福小吃”从此就稳稳伫立在了老巷子口。
热腾腾的白气中她忙碌的身影在穿来梭去,不冷不热的生意,好在每天都会有几张青色收入。
他下班后偶尔过来坐坐,碰上小絮和小可,一定会大气的掏钱请她们吃上一碗热腾腾的丸子。
事到如今,再来矫情耍宝未免也太假正经了,既然早在七年前就已经颜面扫净,她索性来之不拒到底。
应了月圆之日秋红福的那句话,莫康华现在正是他们曾经就读的那所xx名牌大学的副教授,工资虽不是特别丰厚,平日里隔三差五的“学生缴费活动”却往往是让人眼红的一大笔。莫康华是个好教授,一个优秀的人民教师,但那一点也不影响他在私下里偷赚外快,正所谓:清官难当。他早把这四个字研究透彻,只要是在自己的掌握之内,他绝不懦夫之举。<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www.biqu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