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冬天了，再过两个月就要迎来新年。
周五放学后，麦小絮一如既往在第一时间里赶到智障学校接走妹妹。麦小可是天生智障儿童，在幼稚园里也坐过两年，后来老师建议家长将她调转到智障学校。她天性好动，加上定力不及，无数次在课堂上闹出笑话。班级里的小孩子也纷纷拿她逗着玩儿，有一回麦小絮经过教室门口，看到几个男孩围着妹妹大喊大笑，于是伸头去看。
顿时，火气从脚底板下直窜头顶，她一刻不误冲进去拔开围成一团的小孩子们，看到张着一双乌溜溜大眼睛的妹妹跪爬趴在地上，背上还骑着一个黑皮肤八字眼的小男孩。小男孩“嘻嘻哈哈”像骑在马背上似的用直尺拍打麦小可的屁股：“驾驾驾”喊着，逗得同学都笑歪了嘴。
她面无表情走上去，眼里一股恶势力熊熊燃烧。小可看到姐姐来了，笑咯咯地喊：“姐姐，你看我学马，像不像？”
她看了一眼洋洋得意的妹妹，转而用空前钻心骨的语气对男孩说：“下来！听到没有？”
那双可怕凶狠的眼睛里，仿佛有一把你不知道有多么厉害的凶器潜藏，男孩几乎是从小可背上滚落下来，估计天生富有搞笑细胞，所以他又一次成功的让孩子们畅快迷迷。
风灌进嘴里，干巴巴凉飕飕，眼看天渐渐暗沉下来，她似乎又加快了脚步……
“姐姐，我们学校的同学，为什么现在还老是尿裤子？”14岁的小可不解地看着姐姐，“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个……“也许是……也许是她们憋急了。”这个答案连自己听了都觉得瞎，一向就不善于说谎。可是小可似乎相信了。
智障学校是不布置家作的，课本也不用背回家，所以小可没有书包，于是她欢快地蹦蹦跳跳，接着问：“你小时候也会尿裤子吗？为什么小可小的时候天天都要尿裤子呢。”
“会啊。”麦小絮斩钉截铁回答，“姐姐小时候也常常尿裤子，每个人小时候都会尿裤子的。”
这时小可突然捂嘴笑起来，一副乐在其中地样子：“那莫语哥哥小时候也尿过裤子咯。”
这次麦小絮也忍不住嗤的一笑，正想点头告诉小可这是一定的，却看到她突然挥舞手臂，朝远处弹跳起来。
顺视看去，斜对面十六楼的阳台上，他同样在向这里挥舞招呼。
“莫语哥哥……”不经意间小可已经和他聊了起来，“……晚上来我家吃饭。”
他说：“不了，哥哥还有好多作业没做呢……”
如果她猜得没错的话，这个时候他的确应该抓紧时间奋笔疾书，每天老师布置的家作他必须把时在二十分钟之内搞定，回家还要一口气吞下他妈妈布置的各课试卷数张，各课复习数页，他假如是钢铁侠，那他的妈妈就是x-man。
“你怎么老是随便邀请别人来挖米缸？”
“他怎么会是别人，他是我家莫语哥哥。”小可撅嘴做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草草瞥了姐姐一眼，又去关心莫语：“那你记得要吃饭哦，做作业也不能忘记了要填饱肚子。”
什么啊？他又不是孤苦伶仃的单人行，人家爸爸妈妈会帮他打理得茶饭俱备好吗，“你到底在瞎操什么心，平常怎么也没见你这么关心我呢？”
每当小可这么在意莫语，麦小絮就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道是谁天天拉着她小手送她上学接她放学的，为什么总是关心外人？
“好啦好啦，我们回家啦。”二话不说，拉起她小胳膊就往家拽。
“你干嘛呀，这样我手很疼。”
“谁让你不疼不走的。”
他竟也在阳台上喊起来：“麦小絮你还不快放手？敢欺负我妹妹！……小可别急，明天哥哥去学校帮你狠狠地教训她。”他们同龄16，同校同级却从没赶上过同班。下课莫语在走廊处偶遇她，倒也大度地打招呼，可她从来只不冷不热地笑笑了之，不与他多作言语。
扬起嘴角浅浅地笑，转身俯下去捡刚刚不小心掉在地上的书，无非又是母亲去新华书店细心挑选的。叹了口气，弹去灰尘，转身又专注起来。
从大道拐进小胡同，爬上旧楼里黑暗的楼梯，小可还在咧嘴挣扎。
不管不顾揪着她衣服领子：“别动。”说着，她腾出手去掏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小可却依然嬉皮笑脸，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都绕到她脸上去。
“麦小可，我说你不许动。”
“为什么？”
“我在拿钥匙开门啊，不然难道我们要撞墙进去？”
“好啊好啊，电视里的人都是撞墙回家的。”天真无邪的小可认真起来，顿时大力地挣开束缚，做出一副冲刺得姿势，吓得麦小絮扔了书包跳上去就按住她：“你又不是异能者，撞墙会出大事的。”
“出什么大事？房子会被我撞倒吗？”她再度天真地问。
“不是房子会倒，”有些时候必须告诉她事情的严重性，“我怕你会晕过去。”不料她嘻嘻哈哈的重新勾上自己脖子，话语间满满的得意：“我知道，笨姐姐。”
好不容易等到6点钟少儿频道必播的《小熊维尼历险记》开始，麦小絮替妹妹打开了电视机，然后再三警告她：“你好好看维尼，不要出去吓逛，听到没？”
臭丫头还卖萌的做了个ok的手势放到右眼上：“你放心做作业，我安稳看维尼。”
她的脑子里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有时候她在想，莫非她是装的？言语间完全是个鬼灵精，没有任何瑕疵，除了那副长不大的样子以外……当然有时候还有些傻！
转身她已经拿来了零食和水果，还有她睡觉前必须抱在怀里的小棕熊，安放在沙发上后便赶紧回房去写家作，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确保她暂时应该不会闹起来，才轻轻关上门……
结果没多久，她便喊了起来：“姐姐，我要喝水。”
她放下笔匆匆跑出来给她倒水喝。微积分正在困扰她，好不容易有点头绪了，那丫头却又喊起来：“姐姐，快点出来。”
不管她？万一又出什么岔子怎么办？
在她脑子最深处的地方，潜藏着一个足以保存一辈子的烙印……
大约是在来到北京后的某个夏天，放学回家的她只觉得头晕眼花嗓子发干，喉咙里毛糙发痒还欲欲裂痛，坐在写字台前愣愣盯着脚旁的小床，只想倒上去躺一会儿，一会儿就好。最后她敌不过困倦，终于扔下圆珠笔躺了上去。
“姐……”
她在门外喊得着急，她却在里面怎么也爬不起来，只觉得身体重重的像是钉在了床上，没一会儿后，她就不受控地昏昏欲睡。后来好像过了很久的时间，门外的动静把她吵醒，一看时间，居然已经7点半了。
妈妈回来了，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开门走出来，只见收摊回来的母亲一身雨水：“下雨了？你怎么也不穿雨衣？”
“没下多大。小可呢？”
“小可，出来。”揉着发干发酸的眼睛，她顺势坐到身旁的沙发上。
没有回答……静下来的屋子里几乎连灰尘轻盈的声音都能听到，她突然“刷”地站起来往房间、厕所、厨房里去，每个能躲藏的地方通通都找了一遍，再后心惊胆跳的站在母亲面前：“小可不见了。”满眼血丝。
时钟下面那双眼睛怔怔地射向自己，几乎要把她活吞了，早就看惯，麦小絮非但没有窘迫地闪躲，反倒十分理智：“别急，我出去找。”然后一股脑冲出家门，跑进雨里。当雨点砸到头发里的那一刻，她居然觉得有一股莫名的暖意涌向全身。她是个人，她有知觉，她分得清庞大雨点和母亲凌厉的目光，现在更让她觉得温暖。
找了好多地方都没有找到妹妹，后来想到这孩子每天嘴里都念叨着“莫语哥哥”，她几乎瞬间换了方向。
在这条陈旧复古的百年老巷里，空闲老人们聊天时常常叹息起原坐落在中心点的“缘梨桥”，据说这缘黎桥历史千年，凡是十指紧扣，同气同步走上去的恋人，将会一辈子都相惜相爱，白头偕老，
“可惜呀”！老人们眼里流露出因环境改变而带来他们的莫大怀念。20多年前，经政府批准（拆毁缘黎桥许可证）后，开发商亦步亦趋在这里实施“缘梨园新社小区”，工人们锤锤凿凿的“叮当”声持续了将近一年时间，而原先这个位置的大量住户，后来通通住进了“缘梨园”。
他家就住在缘梨园a栋。
电梯在16层“叮”的一声响。130门号……按响门铃片刻后，迎面而站的正是他，一点不像白天里穿着那样讲究，一套干净舒服的卡通睡衣，而且是极其可爱的那款。
见她浑身滴水、如此狼狈，他似乎已经猜到了些什么，“是不是小可又怎么了？”
“我找不到她……”
她抽咽着把情况简洁捡重说了一遍，已经到处去找过了，可是没看到她的人，她妈妈现在急得要命，要是找不回小可，自己恐怕也别想再进家门。
至于这么严重吗，“你还真有出息。”他转身进去拿了两把伞出来，撑开一把递给她：“自责也不用这么狠吧，会感冒的。”说着向电梯走去。
这丫头可能去的任何一个地方他都没放过，彻底把巷子翻遍，也开始担忧起来，会去哪呢？她能去哪？
会不会出了巷子？
明暗街道那里有个小餐馆，以前他领着她来过一次，煎饺不是一般的好吃，于是她消灭了三盘，难道是去那儿了？滂沱大雨中，他拔腿往巷外跑，万一她找不到回家的路，反而越走越远，那就糟了。
“小可。”他躲着雨跑进去，厉声之间她已经飞扑过来。
“莫语哥哥，你怎么才来啊？”委屈迷离的眼泪滴在他左肩上，带着一股刺进肩膀里的烫。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知不知道你妈妈和你姐姐都找你找到快发疯了？下这么大的雨你还乱跑！”刚刚他出来时，看到父亲随其找了出来，得知是小可不见了，非要帮着一块找。
“你说你这出闹得，我还以为你被人贩子带去卖了呢。”从来连生气都看不出表情的人，现在涨红了脸推着面前大哭的人。小可也知道自己又闯祸了，害得大家为她折腾在雨淋中，可莫语哥哥凶巴巴的样子，远要比难过更让她伤心。
大晚上折腾得够呛，他一刻不敢耽误，脱下自己身上的外套，推到她怀里让她穿上，自己又撑开雨伞，然后牵着她没头没脑又扎进雨中。
反反复复，进进出出，时而快时而慢的脚步在水面上溅出无数雨花，她已经找到筋疲力尽，甚至都想过如果永远找不到她，自己会怎么样。
母亲会原谅她吗？会不会把她拧进下水道里、等下雪刮风的时候就去掀开盖头，让她的尸骨都不得好受。连想到可怕的画面，她似乎狠狠地打了个冷颤。
后来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路边蹲了多久，只知道腿都麻了，起来时抖得厉害，根本站不稳。荧色雨伞歪斜着一步一前，随着脚步。
等她半淋着雨朝旧楼走去，一霎，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流淌出来，雨伞随着左手徐徐而下垂到地上。
“你跑哪儿去了，我不是说了不许你出门？”愤怒渐渐爬上胸口，好远的距离，她咆哮着上去抓着小可的肩膀猛拽过来使劲摇晃。
站着在身旁的母亲扬手一个动作，几乎用了全身力气……
原来夏天也可以这么冷，雨水灌进衣服里，紧紧贴在身上，原来是可以寒到骨头里去的，透明雨伞被横空飞来的手臂打落在地，残留在伞面上的流珠溅了母女俩一身湿。
左面半张脸火辣辣的热。
“这还不是都要怪你，好好的一个人你都看不住。”秋红福无比母性的保护着小可，从她们之间的空余里跻身进去，面朝麦小絮指着她鼻子骂道。
“好了红福，你怪小絮做什么呀，她也不过是个孩子，难免做不到大人这么细心。”莫康华即时劝说。
“小可现在浑身湿，秋阿姨，你先带她去洗个澡吧。”
斥责的声音，维护的声音……她仿佛统统听不到，只是讷讷蹲下身去，捡起落到地上的雨伞，对莫语淡淡地说：“还给你。”还有，“谢谢你！”那一巴掌似乎不是挂在自己脸上的，她反像是动手的人，一口怨气发泄出来就已经没事了，舒坦了。
“小可！”想到那画面，她几乎是从凳子上直接弹起来，赶紧开门出去，只见两个暴力女把小可压倒在沙发上，自己压其上方。
“嘿！girl”见她开门急匆匆走来，压在最上头的人仰面露出一脸贱笑。
“起开起开，别把她压坏了。”她扫手，让她们离开妹妹。
周倩立刻撒起娇来，完全是刚刚那抹笑的升级版：“小絮，小絮，小絮！”声音尤其别扭，肉麻到她蹦了一下，转身头也不回扔下一句：“没门儿。”
这个人啊，找谁谁倒霉，她来还能是干嘛？不是缠着她一起去逛街，就是求她帮忙写作业，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回回先诱惑了小可，再让小可跑来抱着自己大哭大闹。最后肯定是谁都僵不过的麦小可胜利。
出于家境原因，所以一般同学们约着周末出去活动的时候，她总以各种理由拒绝参与，然后躲在家里跟小可过二人世界。
“昨天不是说了，最后一次。”果然得寸进尺的人说的话是不能信的。
“你丫敢见死不救？”周倩几步上前挡在她和房门之间，就是不让她进去，“求求你了。”下一秒她装可怜的表情吓了麦小絮一抖。
我就不信她不心软，周倩暗暗自信。
除了小可以外，周倩绝对是麦小絮仅有的另一根软肋。
仅有？是吗？<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www.biqu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