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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国无小事

　　新生开学后不久，除了那些个“招人”单位，跑来给新生画了几张美好前程的图画之外，比较实际的活动，还是那些人人身体力行的社会义务劳动。

　　有天早上，当学生们走进教室，一眼便看到在教室前面靠着窗户的墙脚，被人用木板拦出了一块空地。随即班主任在课堂上宣布：“为了支援国家建设，支持大炼钢铁，同学们要积极响应伟大号召！你们要从小做起，尽自己的力量为支援国家建设而回收‘废铜烂铁’！”

　　老师说完，所有的同学都迫切的把眼光转向墙角的那片空地，兴奋地在底下窃窃私语起来：

　　“什么是‘废铜烂铁’？”

　　“我们要到哪里去找？”

　　带着责任感和疑问的孩子们回到家，个个都认真请教了他们的家长。得到的回答，居然相当一致：

　　“家里煮饭菜用的锅子勺子，就是钢铁！”

　　“可是，总不能把饭锅都拉到学校支援国家吧？”人是现实的，孩子更是关心吃的。

　　一筹莫展的全班男生女生们，每天面对着那块墙角，没有头绪，没有斩获。

　　终于有那么一天，一位男生从家里带来了两片虽然旧，但却没有损坏的门铰链，双手呈上：“老师，这个可以吗？这是‘铁’吗？”

　　“对啊，这就是铁！”

　　看到了孩子的点滴进步，老师欣喜万分！她刻不容缓加以鼓励和推广：“好样的——等下课后请所有同学都过来看一下！以后见到类似这样的东西，就可以回收！”

　　那位男生的脸上，说不出有多么骄傲。

　　下课后，学生们蜂拥而上。大家争先恐后仔细察看和研究了那对铰链，一个个歪着小脑袋，回忆着家中是否也有类似的东西。

　　那天中午，陈晓晴回到家里，一反常态，根本不着急吃午饭。她环顾四周，又偷偷打开储藏柜，只见里面有两件当时并没有发挥作用的物品：一个是奶奶冬天用来暖被窝的“汤婆子”；另一只是从来都没见使用过的大水壶，上海人称之为“铜吊”。在几岁孩子的眼里，它们看起来应该属于“废铜烂铁”的范畴。

　　据以往的经验晓晴内心非常清楚，拿走奶奶的东西，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但顾此就会失彼。老师表扬男生时的那一幕，再次出现在她的眼前，而她想支援国家建设的物品，必须是件更大的。

　　左思右想，最后决定拿走那只大“铜吊”，至少从来不见家里用它煮过开水。

　　下午放学之后晓晴回到家，大声招呼了“奶奶”一声，便悄悄到抽屉里找了一条绳子，偷偷摸摸地将绳子的一头绑到“大铜吊”的那个又圆又宽的提手上。伸头看了一下奶奶仍旧坐在房里，便提着壶上了后面的晒台——刘莲早就按照既定方针，在那底下侯着了。

　　晓晴忙不迭地把“铜吊”吊了下去，莲莲伸着手。。。。。。只差一米左右就可接住，可惜绳子不够长。晓晴一着急，哪里还有时间呀，直接一松手：只听到“哐啷啷”一阵声响，连绳带壶加盖子一起砸地上了。刘莲万不敢耽搁，迅速抱起那一大堆“废”了的铜，直接就往家里跑。进了门，顺手将床底其他的旧物移开了些，将“铜吊”往里一塞，再把旧物挡在前面。万事大吉，只等明天上学了。

　　第二天早上，刘莲用那条绳子把铜吊和盖子，以及在自己家里寻到的一只铁钩串了起来，一路提着到陈晓晴家的后门等她。晓晴那天也出来得特别早，当她看到昨天把家里那么厚实的铜吊底部，硬生生地砸陷进去了一块，内心稍微有些不忍。。。。。。

　　“别发呆了”，莲莲看出朋友的不舍，好言安慰着：“至少我们为国家建设作出了很大的贡献！”

　　晓晴的脸色随即舒展开来：“是呀——何况现在这些东西看上去长得更像‘废铜烂铁’了！”

　　原来非常得意地捧着一堆“废铜烂铁”的女生，在走往小学的路上，遇到了其他同样“硕果辉煌”的同学。为了达到“光荣示众”的效果，有人甚至把一些铁片铜圈用绳子绑着，一路在地上“叮叮当当”地拉着进校，两个女孩立刻效仿。听着自己手上“拉”出来的声音，远远压过了别的同学，心中更为得意。

　　几周之后，虽然同学们在家长的或支持或默认或无知的情况下，陆陆续续，拿来了各式各样的金属物件，但依然只是为那个大墙角作了些铺垫而已。

　　也许是离得最近的关系？日日面对那个墙角的周洁，有天忽然灵机一动：“听说我阿哥的班里已经收集到很多废钢铁了，他们知道去哪里可以找到更多。要不要我帮忙打听一下？”

　　“当然要啦！”同学们听闻，欢呼雀跃。

　　第二天下午放学以后，小洁的哥哥和几个铁哥们来到三班教室门前，振臂一喊：“想要捡废铜烂铁的，跟我们走！”马上有好几个已经等急了的同学跟着就走。

　　在穿过了几条弄堂之后，大家来到了一个看着像工厂但只有一个车间那么大的房子外面。

　　“嘘——”高年级生把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同学们马上到一边蹲了下来。不用说明，大家一眼就能看见在对面房子的外墙边有个半人高、三面围住的堆物处，里面全是那种一片片被压过圆片（也许是瓶盖一类）的金属废料，不时还有工友把刚加工完的铁片丢了进去。

　　“这些东西我们可以拿吗？”小同学压低了嗓门问道。

　　“给人看见当然不行。。。。。。但回收废钢铁，人人有责！”领头人周清模棱两可但义正词严，也算给大家鼓了勇气。一个男生自告奋勇说了句“我去试试”便走向前，其余的仍然躲在一旁，静观事态的发展。

　　只见他顺顺当当地拉回了几条弯弯曲曲的铁片，其他同学立刻一涌而上，七手八脚地在堆物场里各捡各的。正拿得起劲，只见到从车间里面跑出一人，大声喊着：“小鬼头又来了！”一边又往回叫人。

　　听到这声大唬，胆小的同学撒腿就跑；胆大些的马上加快速度，临走时怎么也要带上一些！一会儿，得了手的那些同学，一路嘻嘻哈哈将那些“战利品”拖了回去，一边还同大哥哥们讨论着下次该如何避开厂里人的耳目：“晚上来，晚上应该没有人看着！”

　　第二天早上，老师看到了屋角那堆如小山的喜人景象，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笑容。。。。。。

　　当年的小学生，还有一类“社会活动”也常常受到老师的鼓励和表扬。比如又有一天上课铃声响过不久，班主任老师带进来一个由铁丝圈、棍子和三角形纱布所组成的漏斗网子，并向班上提问：“同学们，你们见过这件东西吗？”

　　“当然见过！”有学生很快回答：“这是抓小鱼小虾的网兜。”

　　“错了！”老师及时纠正：“这是一件专门用来捉苍蝇和蚊子的网兜。”

　　课堂上一阵骚动和细语。。。。。。

　　老师继续作着战前动员：“为了让我们的城市保持清洁，为了让大家有一个卫生的生活环境，我们年纪虽小，也要积极地投身于‘除四害’的运动中去！”

　　注：所谓“四害”，在城市的定义是：老鼠，蟑螂，苍蝇和蚊子；而在农村，的时候蟑螂不是害——麻雀才是真正的害虫。当然，目前早已确定了新的定义，不管是在农村还是城市，“四害”的标准已达到了高度的统一。

　　下课后，班里的同学们自发地围在老师讲台周边，充满热情再次仔细研究着那只看着眼熟但作用却完全不同的工具，心里面已经开始织起了一个个网子。每个人内心都暗下决心——定要成为一个“除四害”的高手！

　　这个世上有好多事情，看着容易做起来真难，比如这项“除四害”的运动。

　　平时看到一只小虫子都要跳起来叫唤的女孩子们，虽然也想积极投入到这项光荣而艰巨的运动中去，可惜个个心惊而且力薄。眼看着功劳将被那些一不怕肮脏，二不怕叮咬的男生们夺走，班中女生竟然个个乐观其成，丝毫没有站出来争功的意图。似乎这项在“全民”中动员的活动，只适用于“半民”的范畴。

　　少了一半的参赛者，男生们个个摩拳擦掌，决心以事实战胜口号。他们回到家中，请求自己的家长帮助解决“网”的来源。有了道具，孩子们便大张旗鼓，开始张网收罗“害虫”。

　　试了几日之后，孩子们才忽然意识到：哪有这么容易，可以让害虫们“自投罗网”呀？！

　　首先老鼠和蟑螂是决不会上套的，对付它们还需要采取更专业的手法；其次虽然用网兜来对付蚊子和苍蝇，从道理上讲绰绰有余，但家里的长辈看着自己的儿子整天举着个网子，守株待兔似的等着害虫们飞进自己的家里，不由得啼笑皆非。不料，万般无奈的父母们，情急之中，居然想到了一个更好的方法：“既然你们的学校规定以‘四害’的数量来定功绩，那么为啥不直接去找那些蚊蝇滋生地，比如那些没有人住的防空洞里——说不定一抓就是一大把呢！”

　　孩子们拍拍小脑袋：对啊，家里一直有家长在打扫清洁，能有几只“害虫”残留呀？当然要去外面人迹稀少的地方收罗啊！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到了后来，几乎个个都知道该上哪儿去打扫战场了。。。。。。

　　看到防空洞里那些细小的蚊蝇嗡嗡地盘旋在积水的地方，新的问题又出现了：该如何将那些带着翅膀的小害虫们网罗进来，而且还能毫发无损地带去学校，点数参加竞赛和表彰活动？

　　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

　　真不懂那些刚刚入学的男生哪来的这么高的智商，他们竟发明了一种将肥皂水预涂在脸盆壁上，然后提着，到那些积水的上空，放手一撩——只见脸盆壁上，沾满了“害虫”点点！

　　第二天的课堂上，看着这些争取进步而且战绩辉煌的孩子，不论是对于害虫的数量还是小学生们的智慧，老师均由衷地表示赞赏和鼓励。

　　那场“除四害”的战役，男生们独占鳌头，功不可没！

　　除了在课余时间大捡废铜烂铁，大灭各类害虫之外，还有一些课内活动，便是各个学校自己联系和安排的课间劳动。

　　乐民路小学的劳动课所做的工作，是“拆纱头”。在第一堂“劳动课”的铃声响过之后，老师拎进来一大袋的针织碎布头，并把它们分派给了每个学生：“请同学们仔细看我的示范。”

　　所有学生目不转睛：只见老师左手拿着布片，右手用指甲顺着布片的边沿，一条条地把布拆成了线。

　　同学们虽然搞不懂为何要做这些，但作为一个社会劳动的参与者，对于这份光荣且又不算太艰巨的任务，大家充满了信心和热情！第一堂劳动课上，几乎没有一个同学讲话或开小差，大家兴致勃勃全神贯注地按照老师所教的方法，憋红着脸卯足了劲，用力地撕拆着小小的布片，以实际行动努力地展现着自身积少成多的社会价值。

　　不一会儿，每个孩子的课桌上从原先的几块小布片，变成了一大陀的纱线团。又过了一会儿，当大家正干得热火朝天的当口，催人下课的铃声却毫不知趣地吵闹了起来。所有的同学只好恋恋不舍地，把已经拆完和没有拆完的布片与线团，一起交还给了老师。当时许多小学生心里面的感觉和滋味，真可以“意犹未尽”四个字来形容。

　　终于等来了下周的劳动课了。这次大家个个摩拳擦掌，心中暗下决心；今日定要发挥技能，与他人一较高下！

　　那天下课时，老师发现三班的“拆纱头”劳动成绩显著。特别有几个学生的桌上，要比其他学生高出几寸，便不由自主地连声夸赞。那些受到表扬的同学谦虚地低着头，脸上的表情却掩饰不住其内心的无比自豪。

　　再接再厉！

　　记不清从哪一日开始，在学生们的铅笔盒里多出了一件学习用具：一只汽水瓶盖。

　　你千万不要低看眼前这只小小的汽水瓶盖——它可是乐民路小学全体师生的骄傲！因为这是勤劳朴素智慧的中国孩子，最早的一项技术发明和技术革新！孩子们自发地将他们所热爱的重复简单低效的手工劳动，转换成了一类高速度高效益的半机械化产能，实足体现了中国当时的工业革命，已经渗透于各个年龄、各样工种、以及各种社会层次！

　　以汽水瓶盖取代指甲的创举，迅速在全校得到了公认和推广。久而久之，孩子们的右手中指的第一节上，由于汽水瓶盖长期的挤压和磨擦，渐渐隆起了一个个同工人阶级一样的老茧。包括女生在内的许多孩子，在当年，都曾经兴奋地向家人炫耀过自己的这份光荣！

　　劳动虽荣，但孩子总归是孩子。在那几年“拆纱头”的劳动中，也曾经发生过一些小小的插曲。虽然那算不了什么大事，但在那个时候，对于那样一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却是难以抹灭的记忆。

　　故事发生在小主人公陈晓晴的身上：一天在她积极努力低着小脑袋拆着线头的时刻，突然想起了家中那两只正在等待孵出的小鸟。为了迎接小生命的到来，她早已将手纸撕成了细条状，垫在了小鸟蛋的底下。看着如今手里拆着的纱线，晓晴一无所知其真正的用途，但是觉得如果用它来给小鸟作窝，倒是要软暖得多。。。。。。想到此，她便大大咧咧地从拆好的线团中拉出一点，放进了自己的书包，其余的照例在下课后交还给了老师。

　　放学之后晓晴兴冲冲地跑回家里（出自等待小鸟出生的迫切心情，这些日子以来她天天如此），看到小鸟尚未出壳，她屏气凝神，轻手轻脚将那团纱线垫到了鸟蛋的底下，接下来的工作将全凭鸟妈妈的本事了。

　　不料第二天刚进教室，班干部就特别招呼了她：“陈晓晴，班主任让你去一下她的办公室！”

　　晓晴怔了一下，因为习惯上她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被老师“请”进办公室的，都不会有什么“好事”降临。但目前无从选择，只好乖乖服从。

　　她尽量夹起尾巴，一脸莫名，走到了班主任面前。

　　“陈晓晴，今天放学后你把这张纸条带给你的家长，请他们抽时间来学校一趟。”老师没有多说别的，只是把字条递给了晓晴。

　　那个时候，学校老师直接下条子把学生家长“请”到学校，是她／他们至高无尚的权力。在孩子们的记忆中，从来就没见过敢于违背或抵抗这种权力的家长——似乎一个也没有！

　　整整一天，陈晓晴一直在考虑着如何向父母传达老师的“纸令”。虽然老师没有明说，但早已有人提醒过她：“偷纱头”的行为被其他同学告发了。

　　既已东窗事发，最最要紧的是将大事化小。晓晴在第一时间就作出决定：这件很不光彩的行为，只能告诉母亲而不是父亲，而且要确保到此为止，否则后患无穷。

　　因此，晚上在妈妈洗碗的当口，晓晴非常体贴地陪在一旁。

　　“零用钱又没啦？”妈妈这次可想错了。看来没有必要多做掩饰，晓晴只能一脸委屈地直言相告，顺带补充了一句：“别让爸为这种小事体生气。”

　　母亲哭笑不得：“你要拿那破纱头做啥用呀？”

　　立时，晓晴的脸色多云转晴，她带着母亲去看那些小鸟窝。

　　“你可以向奶奶要棉花呀，棉花也挺软的。”妈妈好心地提着建议。

　　“不行。棉花丝太细太密，会缠住小鸟的嘴巴和小脚的”，也不知女儿从哪儿听来的知识，但她在这方面倒是蛮心细的。

　　母亲当然不敢怠慢，第二天向单位请了两个小时的假，在学校放学之后按时来到老师办公室。届时，自己的女儿正摆着一脸无辜，已在老师面前站着了。

　　客气地请陈妈妈坐下，老师陈述了“偷纱头”事件的经过，只是没提打“小报告”者的姓名。在母女两个被老师教育了一番之后，就该轮到做家长的表态了。陈晓晴的母亲转过脸，严肃地问女儿：“这种破布片家里也有，你小朋友家也有。为何不拆自己的，要‘拿’学校里的呀？”

　　晓晴低着头答道：“原以为破布头没什么大不了，才顺带留一点用的。”

　　晓晴妈妈再次转向班主任老师：“小孩子不懂事，拿了学校的纱头。请问需要赔偿吗？”

　　话里话外，班主任知道再多说也无益了：“那倒不必了。检讨这次也不用写了，希望以后知错就改！你们可以回去了。”

　　离开老师的办公室，陈晓晴不再拘谨。她满心欢喜蹦蹦跳跳地把母亲带到自己的教室：“欢迎来本班参观访问！”

　　从那些堆在墙角的“废铜烂铁”当中，陈母一眼认出了自己家里的财产：

　　“咦，你怎么偷着把家里的铜吊拿来学校交公啦？”

　　“这又不算‘偷’的！同学们个个都拿了家里的废铜烂铁来学校，老师还表扬了我们呢！”

　　“哦。。。。。。奶奶晓得吗？”母亲有些明知故问。

　　晓晴没有回答。想到奶奶的大哭小叫，她心有余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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