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家中无大事

　　那些没有回家的课余时间，陈晓晴常常是和刘莲一起度过的。

　　自从进入小学读书，晓晴似乎为自己创造了第一次真正接触弄堂生活的机会。和朋友们一起在弄堂里玩耍，到同学们的家中访问闲聊，结伴去路口的三角花园做个短途旅行。。。。。。这一切都是那样的新奇并充满了诱惑，她人生的精彩似乎将从那个时候开始。

　　站在弄堂里看那排平房，同趴在阳台上往下偷窥是完全不同的概念。由于从上往下看时，先入眼睛的是那个大大宽宽的平房屋顶，因此当晓晴第一次迈进刘莲的家时，其感觉只用两个字便可概括一切——压抑。

　　房间靠后窗的墙角，放了一个大双人床，床前有个四方桌（桌子的一边只能坐在床上用餐）；门的内侧放了一个堆满煮饭用具的木架子；门的进口处有架很老的缝纫机；紧挨着缝纫机的墙面，竖立着一口双门大衣柜。虽然房间的使用面积不算太小，可中间已然没有多少可以周旋的余地了。过矮的天花板几乎已经快碰到衣柜的顶端，中间挂着的那只没有罩子的灯泡，更让人感觉天似乎就压在头顶之上，伸手可触。

　　由于那片平房的设计原为车库，因此其地面与门外同处在一个水平面。每逢雨过天晴，都会看到几家平房的窗门大开，人们一边骂声不绝于耳，一边不断地往外扫着地面上的积水；有户人家自以为聪明，在门外加砌了一条门槛，却也挡不住大雨从门缝中直泻而进，因此同样免不了在雨停之后，要急着往外舀水，拖地晾物。。。。。。

　　刘莲的母亲是个勤勉而又和善的人，她白天在附近的制衣厂上班，晚上还时常带些工作回来家做。每次莲莲妈妈回家的时间，也是晓晴应该回家的时候，因此她可以赶在父母回家之前。

　　出了鸟笼的女孩，特别珍惜友情。在晓晴眼里，莲莲懂得的事情是那样的多，她的毽子总能踢得那么高，橡皮筋又可以跳得那么好。。。。。。不仅如此，年岁相近的莲莲，已经学会了那么多的家务。但凡有机会，晓晴便饶有兴致地跟着她学做煤球晒煤饼，帮她妈妈剪线头，下雨时往家里收衣服。。。。。。每回都兴致勃勃，喋喋不休，手脚不闲地乐在其中。

　　当然，也并非没有非常尴尬和为难的处境，例如“内急”。

　　当年的上海，吃喝拉撒同处一室的生活状况中，最大的窘境便是“如厕”。刘莲家的“卫生间”是在大衣柜的侧面靠墙的位置，其方向正对着床尾。她妈妈用了一块厚厚的布帘拉在衣柜和床尾之间，帘子只有半个成人的高度。由于便桶被衣柜挡着，因此当人们“如厕”之时，外面基本上是看不到的。

　　虽然看不到人，但当晓晴生平头一次借用莲莲家的“卫生间”时，却被吓得戛然而止——这才使了那么一点点力，整个屋子都已经声味俱全。。。。。。这该如何继续呀？！

　　所幸的是，适者生存。特别对于孩子们来讲，世间有着那么多的诱惑，就没有他们适应不了的环境。

　　就在晓晴和莲莲她们玩得开心的日子里，李媛媛在家中可是受了些委屈。

　　在媛媛姐妹没回上海之前，全家人都在前厢房吃饭打滚。现在那里放多了一张阿爷奶奶睡觉的大床，虽然仍有八仙大桌的位置，但可以坐人的地方却变窄了。何况，家里用餐的人口已从七位，上升至九人。

　　平时媛媛家所有一应大小的支出，都由阿爷调配，奶奶则负责做饭和操持家务。每天为了安排和应付众多人嘴，特别是那五个长身体的小孩，老两口还真操心不少。就拿晚餐来讲，既要吃饱，还得依着大多数人的口味。要做到这点，菜的品种得相应增加。而一旦增加了菜的种类，其量就要随之减少，否则开销便会不负重荷。

　　“家里人太多人挤不了一个饭桌，从现在起大家分批吃饭。以后先到的先吃，晚回家的晚点吃饭。”奶奶根据家中的实际情况，作出了如此决定。

　　规定虽如此，小爷叔家两个小儿子对老人来说如命根子般重要，因此无论他们何时上桌，老人家总是偷偷把孙子最爱的饭菜多留了一部分。

　　几乎每天都有课外活动的媛媛每逢晚饭时间，便早已饥不择食。她每天一听开饭就迫不及待地坐到桌前，用她那双纤细柔美的小手，捧着一只不太符合年龄的大碗，将桌上的各种汤菜都扒拉一些到米饭上，然后张大嘴目不斜视地拨动着筷子，速速将自己的肚子填满了事。

　　久而久之，媛媛发现家中有些蹊跷：怎么那两个弟弟明明在家却总是在自己餐后，才下来吃饭？他们怎么不饿？媛媛突然想要探个究竟。

　　有天晚上在媛媛姐妹俩同老人一起进餐之后，照例轮到楼上的弟弟们下来吃饭。媛媛便带着如此疑问，悄悄对妹妹讲：“你扶着楼梯轻轻下去，看看他们在吃什么。”

　　“姐姐，姐姐——弟弟他们有鸡蛋吃！”当妹妹气喘吁吁踮着脚跑回亭子间，报告了这一重大发现后，媛媛这才意识到姐妹俩在家中已受不公待遇！在当年每家每户按人头凭票供应紧俏商品的日子里，媛媛一直以为，平日里在素菜中所夹到的那一点点荤腥，便是家中所有。。。。。。原来遭此剥削了！

　　内心忿忿不平，但李媛媛却清楚自己的处境，毕竟是在别人的屋檐之下生存。爸爸妈妈决定送她俩回沪之前，也曾再三嘱咐：“住在阿爷和奶奶家里就比不得在爸妈身边了。你们遇到不开心的事体时，千万不要随便吵闹。可以告诉阿爷奶奶，也可以慢慢学着写信和打长途电话告诉我们。”

　　然而这次不开心的缘由，却正是来自两位老人。李媛媛自思求告无门，便决定自己解决。她关照着妹妹：“以后他们喊我们吃饭时，我们先不要急着下去。”

　　妹妹抬起头，一脸天真地问道：“为什么呀？”

　　“这样子我们才可以吃到和弟弟们一样的饭菜！”

　　第二天，当奶奶喊过“开饭了”之后，姐妹两个同声回答：“我们不饿，让弟弟他们先吃吧！”

　　待到弟弟们实在是等得饿了，叔婶一家下来晚餐时，李媛媛带着妹妹前后脚跟了下去——还是拿起了那只大碗，盛了足够的饭，夹上了各类荤素之后，姐妹俩双手捧着饭碗，回到了自己的亭子间用餐。。。。。。

　　同家里人有了隔阂，媛媛更把回家的时间拖后了，好在妹妹的白天是在幼儿园里度过的。每天除了业余训练，媛媛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周洁的家了。

　　小洁自从上学之后，去防空洞的次数减少了。由于周二在少年宫学的舞蹈对她来讲实在是有复习的必要，便对媛媛说：“礼拜五你不去体校，放学后就来我家吧，我们顺带可以练习一下舞蹈？”

　　媛媛求之不得，欣然同意。

　　头回上周洁家，也是李媛媛第一次走进长柏公寓。她坐在宽敞的房间里，面对着明亮的大玻璃窗，喝着小洁为她现冲的牛奶麦乳精，媛媛抬起头看着天花板上一圈圈的装饰花边，想着自家亭子间里的那个已经占据了主要面积的小双人床，嘘了长长的一口气：“真的希望有一天，我和妹妹可以住进这样的大房子里。”

　　“有什么好的呀？”周洁显然还没有用过那种木制马桶：“每天早上都要排队等着上厕所，急都要急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