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突变
在小学多滞留了半年的孩子们初入中学之时,大多数的原班同学都按照他们居住的地区,被分配在了同一个班级。这就减轻了许多同学之间的陌生感,因为他们特别是女生中,有好些人早已是好朋友。
对于我们故事中的那些女孩子来说,被学校幸运地分配在同一个班级,更是令人欢喜之极。每天早晨她们依然结伴上学,每日课间她们仍然习惯相聚一起。唯一变化较大的是刘莲因为被学校篮球队选中,因此在放学之后常常要参加很多的训练和比赛;而李媛媛始终热衷于舞蹈和体操训练,她只是把学习的重点从普通的舞蹈转入芭蕾,将自由体操转变为艺术体操。
周洁的哥哥和一同玩大的男生小伙伴们大都已进入高中。随着孩子们年龄的增大,每个人的兴趣爱好各有所专。即便不在一起消磨太多的课后时间,但他们对共同的妹妹小洁的关心和爱护,一如既往——特别是那个高大俊朗,粗中见细的成宇。
那个从其他学校转学而来的军人后代陈宏,在同父亲做过一番较量之后,终于力不从心,无奈地再次跟着父亲的工作转学到了另外一个区校。不久,他被顺利地选拔进了当时的“体工大队”(见注),作为重点培养的“花剑”运动员。临走之前他曾再次来到陈晓晴的家门口,依依不舍地向她道别,并保证:“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来找你玩!”
*备注:当年的“体工大队”取的是一个时髦的名称,其实质就是后来的青少年体校。当时被选拔进体校的都是国家有意培养的专业体育人才,他们基本脱离普通的中小学,而作为集体的一份子住读于体校之内。凡是被录取的同学有着比普通学生更好的待遇,他们中许多人每天可以领取五毛钱的食物津贴。这些体育“苗子”一旦开始接受训练,便目标全国比赛。那些逐步淘汰的学生由于文化教育落后于其他普通学校的学生,因此往往被定向培养,在毕业后担任学校体育老师,或成为职业体育项目的教练等。
晓晴初中的第一年,陈宏曾在放学之后来过她的学校。两人在许多同学的注视下,毫不避嫌地坐在操场篮球架下。陈宏一边看着刘莲她们打球,一边听晓晴说话。
陈宏被选入“体工大队”的消息不胫而走,令许多乐民路中学的运动爱好者们羡慕不已:
“喂,陈宏。听说你被选入体校啦?很难进是吗?”
“玩剑有危险吗?听说脸上必须用罩子保护起来?”
“你们所有人都必须住校吗?还是可以走读?”
“有津贴拿吗?待遇好吗?”
一些过去同陈宏比较熟悉的,特别是校篮球队的老队员们,看到他回来学校,都热情地围了过去,问长问短。陈宏耐心回答着大家的好奇心,而晓晴虽然被暂时冷落一旁,却不由自主地抿着嘴偷着笑着。她既为陈宏自豪,又莫名其妙地替自己高兴。
当大家听陈宏说他每天还可领取五毛钱的食物补贴时,都吵着让他请客吃点心。陈宏倒是落落大方,掏出钱在一群同学的簇拥下,来到学校大门对面的弄堂口。
众所周知,每天一俟学校放学,就有一位老伯伯推着平板车,将一个圆形烤炉置在路边,借着车架搭起了一个木桌子,熟练地开始制作油香松脆的葱油饼。
葱油饼是陈晓晴平素最爱的点心之一。而那天的葱油饼,虽然等候的时间比往日长了半个多钟头,却是她多年以来吃过的最美味的小食。
初中进入第二学年,也许是忙,也许是国内的教育形势出现了转折,陈晓晴再也没有听到陈宏的任何消息。
时过境迁,陈宏不再出现在晓晴家对面的房顶之上。
一天,住在洋房里的这边人家听到了一个对大家非常不利的消息:“对面的那排平房将被推翻重建!”
以至于个个人心惶惶:“听说为了解决本区人口密度的快速增加,房管局决定将对面的停车房拆除,并重新在原址上另盖一栋四层楼的公房。”
由于小弄堂两边的狭窄间距只有三步之遥,因此住在洋楼这边凡是有些力气和嗓门的,几乎都吵过抗议过。只可惜人少势寡,人微言轻,最后那栋楼还是被盖了起来。
记得当大人们提出抗议的时候,陈晓晴仅从一位朋友的立场出发,是唯一那个坚决支持刘莲她们重建住房的。但新楼一经落成之后,虽然自己的好朋友住进了两房的套间,但当晓晴看到一大片的建筑赫然正对着自家的窗门,而且每天回家第一件事便要立刻拉上窗帘,以免对面的新老住户一眼遍观这边的全室全景,她的内心便对自己当初的立场产生了质疑。
当然,一个孩子的选择和立场,无论对与错,原不足为他人所取。
升入中学的男生和女生,除更换了一个读书的环境之外,原先在各个方面并未感到有多大的不同或不适——直到20世纪70年代末,中国的教育体制出现了根本性质的转变。
那一年,中国的教育体制从根上被拨转了回来!
学校的大门依旧敞开着,但坐在教室里的学生却不必走向社会,去接受工农兵的“再教育”了。不仅如此,学生们早已“走”出校门之外的所有心思,现在突然要被学校收回到课堂之内,认认真真地重新学习“文化课程”,准备面对国家的考核、选取和录用。
如此大的转变,对刚刚跨入学校、甚至刚进中学的孩子们来说,那是一个崭新的人生机会和更多选择的前程;对于那些学业毫无建树,正在等待毕业分配的高年级生来说,似乎木已成舟早就无关痛痒;而对于那些同样面临毕业分配,却有鸿图之志的年青人来说,虽然人生多了一种选择,却前景不明处于进退维谷之中。
若说恢复高考给孩子们的现状和未来造成了很大的改变,不如说恢复高考为老师和家长带来了更大的激情和动力。尤其是在那些还没有临到毕业的学生们眼里,忽然间,周围的一切人和事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就拿刘莲来说吧,自从她进小学读书的那一天起,在学校老师的眼里她从来就是一个“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学生。学校里但凡有好的活动项目如欢迎外宾,如有领导来学校听课时,她都代表学生在课堂上发言;再如加入校篮球队,加入社会主义“共青团”等等,她都是被最早提供机会的学生。现在学校的风向忽然转了,老师不再将培养目标放在她那样的学生身上,却在班里多次地表扬着那些功课完成得好,考试分数较高的学生。。。。。。这样的一种突变,让年轻的女孩子不由得感到瞬间的失落,似乎无从所适。
再看看周洁身边所发生的变化:在她的记忆中,那个总是对母亲和外婆唯唯诺诺、对内外事务充耳不闻噤若寒蝉的父亲,忽然之间像换了一个人。他虽然每天还是夹着原来的那个包包进进出出,但走路却不再左避右躲,说话腔调也视轻重缓急,掌握得有腔有调。更有意思的是,过去门可罗雀的家,现在却人来人往几乎要被踏破门槛了。从人们的谈话中可以听出,让小洁的父亲精神焕发的主要原因,是受到学校领导的高度器重,并荣任了大学动力机械工程系教导主任的职务。
周主任的一反常态,借着小洁外婆的那句戏话,便是一针见血:“看看你们这些知识分子——稍微给了一点点脸色,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
不管尾巴如何,虎将之门无论如何不可出犬子——至少不能全都是犬。看到教育形势的变化所带来的机遇,周主任第一希望争取的目标,当然应该是家中的长子周清。只可惜一直以来小清习惯了悠哉自得了无牵绊的学校生活,以至荒废了整个学生时期。
听到父亲对自己施加压力,儿子既莫名其妙又极力反抗着:“你们过去啥辰光约束过我?提醒过我?现在嫌我不求上进了,没有前途了——请问那是我的错吗?”
“我们不是责怪你的过去,只是希望你作为家里的长子,多作些努力,考个好成绩进入大学,给家门增光,同时为你妹妹作个榜样。”
“你们觉得能将一个人在一天里面喂成胖子吗?这么多年我脱掉的功课,可以在一天里面找补回来吗?”在儿子的眼中,父母的想法竟是如此可笑:“再说了,现在没有插队落户的名额需要你们担心了!做一名光荣的工人阶级,不是一个非常光明的前途吗?不是过去那些年来全家一直希望和等待的吗?”
至此,老周虽然怀望子成龙之心,却只能对天长叹回天乏术。。。。。。转而一想:家中不是还有一个正上初中的乖乖小女?我何不在她的身上多下些功夫,努力将她培养成一个受人敬佩并荣耀门庭的“大学生”呢?
那天在饭桌上,周主任给太太丢了一个眼色过去,周妈妈随即开口:“小洁,爸爸想让你参加高考。你自己要想想清楚!”
周洁大吃一惊:“小清不是快毕业了吗?高考同我有什么关系?”
阿哥周清急急忙忙跟了一句:“我考不上大学的!我的一颗红心早就准备好当工人阶级了!”
“那我还在读初二,又没有毕业。现在还用不着想这些的吧?”小洁的笃态有些理所当然。
周主任把筷子往桌上一放,皱了皱眉。没看儿子却把脸对着自己的女儿:“人应该同有出息的人做比较!你看和你们一道长大的成宇,我前几天碰到他,他就明确地表示过要参加高考,目标同他的父母一样,是做一名医生。现在他每天正在加紧补课!”
“我又没想过要当个医生”,爸爸从未这么严肃地同自己讲过话,今天小洁既不适应,又不买账。她看看母亲和外婆,奇怪平常嗓门超过父亲的两个家庭“主妇”,如今竟无人出来替自己解围!因此她虽强词夺理,却没有一丝丝的底气。
“谁让你去做医生了?我只是想提醒你——如果将来要有出息的话,就要考取大学!而且必须要从现在抓起!”
“怎么抓?”
“你的功课比小清好很多,但考大学就没有那么简单!我可以从自己学校替你找几个补课的老师,帮助你做些课外练习。”
“那倒不用的!我保证以后好好用功还不行吗?”小洁张皇失措,心里想着:“补课?那以后还能有好日子过吗?还是乖乖下个保证,使个缓兵之计再说。”
得到了女儿的保证,周主任重新拿起了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