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池鱼之殃
李媛媛的父母提前办理了病退(见注),已从边疆返回上海。
原已拥挤的旧宅,一下子爆棚!
幸好媛媛从未放弃舞蹈剧团的单人宿舍,妹妹仍在大学住校。因此,其父母暂居亭子间,但从此家中纷争不断。因为作为长房,其父母不甘蜗居亭子间内。更何况,阿宝也一直叫嚷着,说母亲正在同农村的父亲办离婚,不久也将回到上海家中。
目前最最不方便的,便是媛媛同她男朋友的约会了。
男家人口众多房子旧小,显然没有他俩单独相处之地;而团里虽然派给自己的是单人宿舍,但她不敢违规在婚前私自带人入室。
因此那些支内父母回沪所引发的后患,所波及的无辜,目前并非别人——真正遭受鱼池之殃的,往往反倒是自己的孩子!
从国家规定的年龄上看,李媛媛和她的男友钱家杰已达适婚标准;但就两家目前的居住条件来讲,那是一个遥遥无期的结果。当然,他俩目前倒是不急,媛媛的主要心思仍在舞蹈事业。
“大美人”媛媛进住弄堂多年,远近闻名!然而,其爸妈看着周围邻居熟人的女儿,长相远不如自家女儿,那些父母却对“毛脚女婿”千挑万选:一众女子,嫁得旧房退赔的、大学毕业的、港澳来寻的、摆摊发迹的。。。。。。种种种种,每次回门,耀富扬眉!
再看看自己家的“毛脚”,虽然衣履还算笔挺,同女儿站在一起还尚般配,但其嗓音越来越低,笑容越来越暗,礼物越来越差——主要原因,在于没有学历!他作为原“领导梯队”的培养对象,随着上司们的大“换血”,一起被下放到基层工作了。这样一来,其模范形象和优越感,瞬间消失殆尽!
虽然钱家杰的现状不尽人意,但同媛媛之间的感情却丝毫未减,两人依旧来往甚密,亲密无间。
不日,钱家杰的姐姐就快嫁人了,请柬已送达各家,包括媛媛和她的家人。
中国人很要“面子”,上海人更甚!不仅要“面子”,而且必须真正“兑现”——上海人,从不来虚的!
他们若说“请客吃饭”,那自己就是喝上半个月泡饭,也会请你饱餐一顿;他们手上得到一些好东西,还没顾得上打开细看,就会先想着该还掉哪个人情;他们但凡从别人那里收到一丝丝好处和照顾,便铭记在心,有机会定当以实答谢!
孩子们结婚,父母虽然没有太大实力,但却会广宴亲友同事。他们聚各路所送之礼,为孩子操办大事,光耀门庭!
大事之前,比比记账;大事之后,慢慢还礼——上海人的父母如此受累,天地可怜之!
钱家当前正在操办喜事。
家杰的大姐所嫁的,是同厂本车间新委任的副主任。他是个复读生,大专毕业。对于针织厂女工来说,这便是首选了。因为再往上寻的话,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位大学毕业生,机会寥寥。
钱家的房源同媛媛家大同小异,因为家中有老有少,家杰同时还有长姐幼妹,因此本无多余的房间,只是各有各的小天地而已。
姐姐如今为“全家”找回了一位“学婿”,本是件光耀门脸之举,可男家偏偏同样房源紧缺,甚至更缺!年龄实在不等人,既已“上车”,终得“补票”(注二)。无奈之下,家中只好同意让他们“暂时”在女方家中安下新房。
所谓“暂时”之意,既为区别“招婿”之嫌,又是与弟弟家杰掉换房间的借口。
婚礼还是得要大办,要风光,要面子!
下了基层的干部钱家杰靠着原来的那些关系,为大姐预定了一家中高档次的餐馆。听说婚宴的餐费将按小饭店的标准来收,全家甚为满意。婚礼之前,钱家父母拿出笔记,一笔笔仔细无误地填上人名以及他们所随的礼。
上海人结婚礼物基本上分两大类:一类是人们提前送达的“实用”礼品。那些东西有的明显是久压箱底的转送礼物,有的是跑遍上海大街小巷淘来的特价物品。收到此类礼物之后,家人便开始四处寻铺访店,争取确定其实际价格,以作人情及成本核算。
另一类礼物看似较受欢迎,却隐患无穷:那便是所收之钱礼。虽然收取礼金可以暂时帮助新婚夫妇以及他们的家人在婚礼上等的开销,但记载下来的庞大数字,将是日后父母在“人情”及“钱财”两项的长久债务。孩子婚礼之后的许多年里,他们将不断收到亲朋好友们婚宴的喜帖、添丁的请柬、丧事的通知,等等。名目繁多,还之不尽!
李媛媛的爸妈同时收到了婚宴喜帖。作为未来的“亲家”,当然“面子”和“里子”全都必须到位,夫妇两既送了礼物又随了份钱。
婚宴如期举行。当时的中国,已经彻底取缔或消灭了“凭票买菜”的供应方式,饭店里各类菜肴齐全。虽然鸡鸭鱼肉荤素配置按各婚宴的买桌价而定,但基本全数到位。
在新郎新娘进场与各位打过照面、领导代表发过演讲之后,饭店统一以最快速度送上了菜肴(基本上都已预先准备和烹调完毕)。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每个圆桌上除了饭店提供的餐具之外,瞬间多出许多饭盒!人们相互客气地、看似公平地、熟练快速地,将桌面上的主菜分而装之,他们待会儿将各自带回家中慢慢品尝。
婚宴很快结束,留下一些爱喝酒闹场的男人。除了他们,席间极少有吵架脸红之事发生——最多待各个家庭回家之后,回忆并总结一下同桌他人的“门槛”之精。
回沪后首次出席婚宴喜庆场面的媛媛父母,虽然听了女儿的建议,提前在包里夹带了两个饭盒出席,但仍然被此等阵势惊唬不小。好在他们反应不慢,在邻座的善意点拨之下幡然醒悟,之后迅速加入分食大军之列。更为得意的是:他们未来的“毛脚”家杰,乘着大姐姐夫给厂领导敬酒之际,偷偷将主桌上的一只“红烧蹄膀”上的肉,装入了盒中塞进了准丈母娘的包里。
婚礼结束,回到弄堂里的亭子间,媛媛爸妈拿出了“私房菜”,温上一盅‘加饭’酒,重新开了个小灶。边品着酒菜,再回想经过,夫妻两个长吁短叹起来:“刚刚跟着闹新房,看了钱家上下,实在觉得委屈我们媛媛了!”
“就是——他们竟然把家杰换到亭子间去住了!而且听说他大姐已经怀孕,以后孩子一落地,哪里还会有我们女儿的新房?”
“我们媛媛的脾气那么倔,即使他们腾出了新房,以后那么大的一家人,住在一起哪能过日子?哪能相处?”
横想竖想,怎样都是难以接受!
隔了两日,媛媛爸妈给女儿打了个电话:“爸妈想去你们剧团看看。”
媛媛没有多想,满口答应着:“好啊——欢迎参观。”
到了女儿的剧团驻地,老两口连“大观园”景都顾不上欣赏,直接进了宿舍。他们一坐在女儿的床沿便开了腔:“爸爸妈妈已经连着几天没好好睡了!为你的终身大事操心呐!”
媛媛有些莫名其妙:“我的终身大事?为什么?”
“我们两个想来想去,觉得那家人家不适合做你的婆家!”
媛媛愣了一下。她扶着桌子边,坐了下来,看着父母。
“你想,他们家上有老下有小,现在家杰的大阿姐又在家里结婚生小孩。你俩若是结婚的话,新房在哪里?”
李媛媛终于搞清了父母的想法,但当时的她却全然不以为然:“大姐姐夫是暂时的——他们家对家杰说过,儿子以后结婚一定住家里的。”
“你怎么这么天真?你将来让大姐姐夫带着孩子搬去哪里?人家带着孩子住得好好的,会乖乖搬出去吗?”
媛媛真没好好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她还没跳够舞,她并无近期结婚的念头。但经父母这么一提,她不得不开始考虑起来:
“他们全家就家杰一个男孩子,很宝贝他的。。。。。。”
“条件在那里摆着!你想将来和这么一大家子的人,挤在同一栋房子里吗?”
妈妈再次提醒女儿:“你看看我们自己的家!你还没有住够亭子间?你还没受够大家庭吗?”
媛媛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暗淡了下来,她想起自己那同床一般大的生活空间,想到小洁和晓晴家的漂亮天花板。。。。。那时的她有些伤感,无言以对父母亲。
“你过去同我们提过,剧团里只有宿舍,没有希望分配住宅。你也不可能跳一辈子舞蹈吧?那个钱家杰现在又下来了,应该也没有分房的希望了吧?”
父母不想揭“毛脚”的短,但事实就在面前摆着。
今天以前,媛媛一直以自己的职业为豪,也一直安心地享受和依赖着家杰对自己的关爱。她过去没有意识到的隐患,如今被父母揭示出来——更为严重的是,他们的忧虑决非危言耸听,自己不久即将面对这一切!
那天父母离开之后,媛媛一动不动卷缩在床上,心中无比的悲哀:家杰,是她自小就倾心相许的男人!
钱家杰,在媛媛的心目中,早已无异于亲人。
李家父母开始改变对钱家杰的态度。他们拒绝收受他的礼物,他们不欢迎他的来访,他们拉着脸回答着他的问话。。。。。。家杰当然有所感觉,却以为是自己下了基层的原因。他的内心也正处于难以适应的阶段:他已不太年轻,从头再作高考补习,似乎没有任何可能;他答应过让媛媛跳到二十八岁,却等来了李家人对他的排斥。
唯一的安慰,是媛媛对自己的爱!
媛媛脸上的笑虽然变得机械,但却仍然安心在旁。至于其他变化,她一个字都没有提。可两人的约会,似乎回复到了学生的时代——他们只能瞒着李家的长辈,暗中往来。
媛媛逼着自己隐忍下来——她想等等看,钱家的现状是否会出现转机。
几个月之后,钱家大姐的孩子呱呱落地。满月喜酒之后,媛媛在家杰送她回宿舍的途中,终于没有再忍:“你大姐他们是怎么打算的?不走了吗?”
“走哪里去啊?她婆家又没有房子!”
媛媛很想问“那我们怎么办?我们的新房在哪里”,但顿了几秒,换了另一种方式:“那你家不是要挤破脑袋了?”
“有什么办法!”家杰心不在焉地接着话。
那种事不关己的态度让媛媛首次在他那里领受到了委屈。她觉着家杰没有站在自己的立场考虑问题,她觉得他这次没有维护自己。
媛媛闭上了嘴,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
*备注一:当年的“病退”与目前国家规定的“病退”条例有所不同。它是一种略微宽松的政策,主要面向那些被迫“上山下乡”插队落户,以及支援国家内地(简称“支内”)的城市原住民。让他们有一个回城团聚的名目,作为变相弥补。
*备注二:当恋人们先有了身孕,再“奉子”成婚的,被嘻称为“先上车,后补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