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船到桥头自然直
高考的日子终于来到了——前途攸关!
所有的高二学生都暂时摒弃了一切杂念,即便是不在提高班里的学生,也毫无例外。
不需任何广告,人们可以马路上忙碌的四个时段(早晨,午饭前,午饭后,下午),从涌向同一个方向源源不息的人流和自行车辆中,从那些一脸严肃匆匆出门,然后面露喜忧回潮的年轻人的脸上,可以见得考期的降临。
高考的那些天,地球依然没有停止旋转。然而在中国的大地上,许多百姓及他们的子女们,间隙性地中止了一些日常所做的工作及家务。所有集中起来的精力,都耗费在了同一个方面——高考。
高考这项仅仅关系到高中毕业生个人前程的行为,已经影响和渗透进了每一户人家,以至于整个社会层面。
高考成为了一项全民大工程。
三天之后——高考闭幕!
然而,全民大工程却远远没有竣事!
学校教师自然是无话可说,她/他们是最辛劳的一代人:因为方才送走了一届学生,又将面对更难伺候的下一届。
学生也没有放松心情的可能。别说是那些考得不甚理想,或者考试中发挥失常的学生,就是那些对自己充满信心的,还必须等待各所大专院校最终的拣选和录取通知。
不久高考分数张榜。虽然悲喜有之,但公平地说,必须感谢老师们长期以来的努力培养,提高班里很少有表现失常的考生。绝大多数的学生都既不负众望,又遂心满意。
甚至那个总在“提高班”与“二班”的分界岭上下升降的周洁同学,这次的高考也发挥极致。在中国高考史上参加人数最多、录取机率最低的情况下,周洁为自己夺得了大学分数入围的良好成绩,
当然美中不足的是,“良好”毕竟算不上“优秀”。
其主要区别在于即将被录取的学校,以及所面临的学科。
高中毕业生们记日以矣、引颈以盼邮差的那些日子,同样是家长们最最担心和忙碌的阶段。
周洁的父亲身为全国著名高等学府的系教导主任,对于自己孩子的前途可谓勤心尽力。现在看到女儿的分数线不算太出乎意料地,仍是悬挂在(特别是外地)普通大学和上海大专院校的分界岭上,便又开始忧心起来。同以往一贯的做派相似,周主任的这些担忧,基本上只到他自己为止,没必要给女儿增添太多的烦恼和压力。
每个学生在高考前填志愿时,基本上有三个选择。也就是说,假如你的成绩没有达到你预期学校的分数线,你可以有机会入选第二或第三志愿。当然,在一般情况下,应考学生自己是没有太大的选择机会,一切基本由各个大专院校的招生老师所决定。例如,周洁的父亲周主任就负责他们大学的招生工作。
在当年那个快速发展的中文字里,出现了一个意义与现在稍有不同的名词:开后门。
之所以说其意义略有差别,在于那个时期的“开后门”,主要依靠的是人与人之间情感的联系和相互的帮助;而之后的所谓“后门”,则完全取决于“权力”以及“金钱”。权力和金钱之间,当然是成正比例的关系。
回到周主任的招生办公室。虽然他所负责的仅是自己的动力机械工程系的招生,但其他学校以及其他系里有求于他的熟人或着同事很多。在那些被全社会称作“字条”的一来一往传递之间,周主任便已了解到自己女儿将来的着落点,倒是没有在上海人最最不愿去的外地大学,而是本市的一所非重点大学的一个普通专业。
那日周主任回到家,叹着气对太太讲:“就传统上说,也就是在老百姓的眼里,一个重点大学的毕业生,同一个非重点大学的毕业生,其将来的名誉和求职机会有着天壤之别。”
“那怎么办?我们家小洁只考了那么点分数,刚刚有资格进入普通大学。你不至于让她放弃今年的大学录取,明年再试吧?”周妈妈原先对孩子的要求,可不像她先生那么高。
“明年?开什么玩笑!”周主任只发泄了一下而已,至于具体对策,他自有主张。
带着这样的一种世俗观念,再次忽视了孩子对职业选取的本意,周主任想到了自己学校所开设的一个与所有在职员工有关,但与本校其他专属专业没有任何联系的一个新添“专业”——文职管理专业。
这个名曰“文职管理”的专业或班级,不属于本高等学府所录取的分数范围,甚至低于其他非重点大学的分数线。它可以说是一个定向招生的新型学科,其所面向的,是那些不幸在大学招考中落榜的职工家属或他们的孩子。
因此,这个专业有着一个与身份极其相配的名称——八旗子弟班。
现在,周洁即将面临的选择,是普通高校的一个普通专业,还是重点高校的一个非重点专业。而几乎包括自己家人以及那些竭尽全力辅导过她的所有老师,都一致认为:周洁的前途在周主任所在的名校,她本人最最适合呆的地方,就是那个“八旗子弟班”!
“什么?让我和那些高考落榜的学生一起读这个班级?那我的分数不是白考了?”周洁起初感到非常委屈,她觉得自己明明是正规大学中的一份子。
“可你的考试成绩并不十分理想。而且最重要的,你自己究竟对将要面对的学科有多大的兴趣和把握?”父亲是了解自己的孩子的,他清楚地晓得这是女儿以后即将面对的最大难题。
周洁闷声不答,内心倒是有些同意父亲的分析。
“到了我们学校,爸爸和你认识的那些辅导老师可以更好地帮助和照顾你;而且,这个专业似乎也更加适合你的将来”,这是在周主任同女儿严肃谈话之后的一句结论性发言。
既已有了定论,既可以受到特殊照顾,内心确实没有多大把握的周洁,最后安之若素,欣然接受了家里对她前途的安排。
在周主任忙着为女儿寻找合适出路的同时,周洁的好友兼同班同学陈晓晴,也正面临着一个重大的改变和决择。
陈晓晴同学的高考分数倒是达到了她的第一志愿,也就是那个沪建大学的“科技德语”专业。可正当举家欢庆之时,家父的那位同事却通报了一个让晓晴全家大失所望的消息——从今年开始,沪建大学同德国大学之间的合作关系被取消了。也就是说,陈晓晴曾经梦游到过的欧洲之旅,没有希望在两年之后启程了。
真是好不沮丧的一天!
不用说陈晓晴脸上那副惨雨愁云的摸样,原本对孩子的前程已安心释怀的陈父,不得不从内心到行为都暂时推迟了庆祝的活动。他茶饭不思,立刻找出当时为选择入学志愿而记录的各校情况,并马不停蹄地到处托人打听,是否可以换选第二志愿等等事宜。
那天陈父匆匆回家之后,对着那几双充满忧虑的眼睛,报告着经多方了解后所确认的信息:“看来情况还不算太糟糕。这两天我会尽量找些学界的朋友,递上几张‘字条’,至少还有机会可以将女儿的入学名额,从沪建大学中剔除出去”,陈先生举着茶杯,咕咚咕咚仰头快速灌了下去,可能忙了一整天以至口干舌燥:“而且,应该会落实到她的第二志愿学校。”
“但是,第二志愿并不是我真正喜欢的科目,原来也是备用轮胎而已。”晓晴依然垂头丧气,没有了德国留学的机会,她自觉读什么都非所愿。
“那你究竟是喜欢外语还是喜欢理科?”爸爸还是希望孩子的内心有个负责的选择和真正的爱好:“爸爸希望你再好好想一想。而且,你还是应该从将来的职业角度去作考虑。”
正在举棋不定之际,全家又得到了另外一个消息——由于今年沪建大学的“科技德语”不再同德国大学挂钩,因此原专业的课程会以“科技外语”为主要方向。换句话说,德语将成为学习的课目之一,英语或可成为主要或选修专业。
这样的一个信息,无疑是给了陈晓晴一种更切实际的选择机会。她心中便不再患得患失,并极力劝阻父亲不用再鞍马劳顿四处奔波,而是平心静气地接受现状:“爸,退后一步想想:你女儿原本喜欢的就是文科——现在也算是如愿以偿了!”
的确,退后一万步看,陈晓晴至少已成为一名值得庆幸和骄傲的中国“大学生”了。
那一年的高考,不止“乐民路中学”的提高班里捷报频频,其二班同样颇有建树。尤其是陈晓晴周洁她们小集团的“领导人”刘莲,虽然其高考成绩不算理想,但幸运的是她多年来在篮球比赛方面的成绩和资历,使她增分了不少。经过再次面试之后,刘莲终于荣幸地入读上海体育学院。她将在大学期间代表学生参加各项地区和全国、甚至有机会参加世界大学生的篮球比赛。
如此,从小热爱篮球运动的刘莲,已然成为了一名职业体育运动员,或者是体育专业的人才。
故事里的那些姑娘中,唯一没有受到高考一波三折的,是那位从小立志,并懂得为此争取不息的李媛媛。
前途已定,姐妹再次相约,聚餐同庆。
那天,不约而同地,故事中每一位小主都闪亮出街:晓晴穿的是一件绣着粉色小花的翻领白衬衫,配着一条浅蓝色的喇叭裙和一双丁字形的牛皮鞋;媛媛穿着一条红白相间、前面带个蝴蝶结的连衣裙,脚下穿着一双没有一点后跟的布面鞋;周洁穿的是一件“铜盆”圆领、印着黄色小圆点的短袖白衬衣,下着一条深黄色的百褶裙,还有她最喜欢的圆口皮鞋;刘莲总爱打扮成运动员的样子,她身穿针织套装,脚下还是那双白色跑鞋。
这次她们所选的是离家较近,在大上海历史悠久的“红房子西餐馆”。那个赫赫有名的西餐馆所供应的菜肴,可不是中国式或罗宋式(东欧特色,由苏联引入中国)的西餐,而是道地的“法式”西餐。虽然不知从二十世纪初延续至今的法式烹饪,是否依然还是现代法国人的代表性菜肴,但就那些色香味浓的大菜(老上海人习惯把西餐称为大菜),让许多慕名而至的客人,在多年后仍然回味如初,忆香而返。
当然,对于那些踌躇满志的少女们来说,那时的另一个记忆也同样铭刻在心——其菜肴的价格之高,实在是令人乍舌!
当年“红房子”的美味佳肴中,有一盘九只烤缩之后的小小蜗牛,其味之鲜,令几位姑娘久嚼之后仍然舍不得下咽;而那只外脆内嫩的小烤鸡(或烤小鸡),或许在法国本土也未必可以做到如此入味!
擦完嘴结帐时,姑娘们惊呆了:一顿饭吃掉大家近二十元!
当时在上海,一位正式工人的工资是每月三十六元;而技校或专科毕业的技工月工资在四十至五十左右;一名大学毕业生的基本工资是六十四元。
然而,更令人费解的是,埋单之后的女生走出“红房子”,心里耿耿于怀的竟不是这么大的一笔破费,而是那些美味的“烤小牛”和“烤小鸡”。
吃完了这顿大餐,刘莲提议:“我们现在回去中学,再看看自己的校园。好吗?”
“赞成!”
几个女生挽起了手,神采飞扬并排在马路的中央,于欢声笑语中走回学校。。。。。。那个炎热的暑天,在路边坐着乘凉的人们,应该会记得当年不浅的眼福——四位年近十八的青年女子所组成的那道风景线。
虽然仍是处在假期当中,但听说了这些姑娘们的来意之后,学校的门房管理便客气地让她们从边门走进了学校。
站在校门内抬眼望去,少女们的内心忽然莫名地沉重起来。大家互望了一眼,眉目间所表达的,似乎都是相同的意思:“怎么,我们的母校原来是这个摸样?”
看着那栋六层的教学大楼,几年来大家曾在这里进进出出,上上下下,却没有时间好好地打量它一番:那些原以为非常熟悉的教室内外,那栋大楼上所漆的多种颜色,那些曾经递过湿布给爬高的男生擦拭过的窗户,那个操场旁边加建的换衣小屋。。。。。。现在倘若闭起双眼,却没有多少细节可以回忆起来。
“难道我们曾是如此的粗心?难道我们对自己的母校竟是这样熟视无睹?”
事实果真是如此——她们实在是太忙了!
她们忙得对自己的校园视而不见,她们忙得没有再去留意曾经一起长大的同学后况,她们忙得没有及时去拜访一下弟弟妹妹的教室,她们忙得没有时间寻找和回望或许关爱自己的眼神,她们甚至忙得没有心思去迎操场上那个偶尔向自己传滚过来的小球。
高考落幕了。故事中的那些少女,在长辈门的策划及帮助下,忙过了她们人生中的第一个汛期。
潮水涨起之时,渺小的身躯随着杂物,一同被冲击到水浪可至的最高最远处;
潮水退却之后,留下了一片废墟,一点积淀,一些滞留在顶端的幸存物。
下一次的潮涨潮落,将冲洗掉一部分人生的足迹,也带走一部分昔日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