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碰擦擦”碰上麻烦事
八十年代初,上海刮起了一股学跳“交谊舞”的热潮。
上海人是最会赶时髦的。何况早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之前,早有那么一批老上海的“老克拉”,精通舞技。“交谊舞”的前称是“交际舞”,听说当年上海市长在解放初期将这个带着“旧社会”烙印的名词,以一字之变,让舞蹈成为了一种人民大众的文化娱乐形式。
刚一听说北京已经解禁了交谊舞,那些不论在什么年代都没有放弃“小资”情调的上海舞众(该时,他/她们都早已近或过了半百之年),奔走相告,跃跃试试!胆大些的,甚至已将自己家里的客厅家具搬空,将三十年代的木条地板重新打蜡抛光,然后迫不及待地约上一些熟识的或具有相同爱好的舞者,在小范围里回忆和复习了起来,抓紧时机过把久违了的“碰擦擦”之瘾。
上海人跳舞既有悠久的传统,又有很高的天分。即使在那些封闭的年代,人们都没有放弃对舞蹈艺术的追求和热爱。五十年代苏联老大哥所传授的工人阶级“集体舞”,以及六十年代中国人民艺术家自己研发的“忠字舞”,都曾在“交谊舞”被取缔了之后,让众多热爱舞蹈的上海人趋之若鹜,学习、推广并流行。
陈晓晴的母亲就曾是喜欢跳舞的万众之一。在她的央求下,陈先生答应了在自己家里做些调整:主要是将餐厅搬到了厨房一起,将沙发和书桌移至一角,敞开了家里的大厅。
“无论如何,我们大家都应该吸取教训——假如不是非常熟悉的亲戚朋友,就千万不要请来家中跳舞,以免后患。”丈夫一再叮嘱自己的太太,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疼。
“晓得,晓得的。我们就找过去那帮亲戚朋友,私底下跳跳,过过隐。再说外面也有舞厅开始准备营业了,等它们开张以后,我们就会去外面跳舞。”陈太如愿以偿,连连答应着。
一发难收。之后每个礼拜六的晚上,陈家就开起了家庭舞会。陈太蛮守规定,总是邀请那几位非常熟悉的舞伴。然而舞蹈并非是中老年人的专利,更何况陈晓晴她们几个女生早已在读书和工作场所,学了个一知半熟。如今看到父母亲的舞技居然如此娴熟,而且又办起了家庭舞会,她何乐而不为?
早早地,晓晴通知了其他几位闺友:“各位,家里每个礼拜六晚上开舞会,你们一起过来——现成的老师有一大帮呢。”
舞兴正热的姑娘们听闻,浑身来劲:“那太好了,我们一定按时过去。”
平时只穿运动鞋的刘莲甚至没忘了去买双皮鞋:“我就穿中跟的,可以吧?”
“可以可以。你那么高舞伴难找,嘻嘻。”大家开着玩笑,又想起了一件大事:“对了,要通知那几位一道去吗?”
姑娘们口中的“那几位”,无疑是各自的男友们。
“还是先不要通知他们吧。。。。。。一来家里不让陌生人进门,二来我们当前的主要任务还是学跳交谊舞。”晓晴言之有理,大家便都赞成。
礼拜六晚饭以后,晓晴周洁刘莲三人兴高采烈地换上了适合跳舞的连衣裙,早早地坐在晓晴家大厅的一个角落里,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下,吃着陈母特地准备的零食,聊着天。
陆陆续续地,那些叔伯阿姨等长辈进了门,姑娘们饶有兴趣地观摹评判起来:只见那些大妈阿姨们一个个花枝招展,她们的脚步至少年轻过身脸十倍之多,个个随着优美的舞曲轻盈地旋着转着,让人看着有种飞舞起来的感觉;而那些伯伯们虽然大多已经显出身体的臃肿,有些甚至于看着干瘦如柴的样子,但这似乎并不妨碍他们衣装革履、一步一旋、翩翩起舞的自信和欢乐。
以羡慕的眼神跟随着大人们的舞步转动着,姑娘们相视而笑。每个姑娘在小声比较和评介那些叔伯阿姨的姿势和体态的同时,心照不宣:“一旦将阿姨们的舞技学到手,我们的舞姿一定会超过她们的——因为我们毕竟年轻呀。”
第一位把晓晴带上舞池的,是她亲爱的父亲。陈父平时看的多跳的倒并不多,但陪女儿头舞的光荣,别人是无法与之相争的。陈晓晴挽着父亲的手臂,同姐妹们做了一个鬼脸,走到靠近她们座位的那一边舞池。两人刚面对面站直架起了手势,她就明显感觉到了父亲凸出的肚皮,直接碰到了自己的身体。
“哈哈哈哈。。。。。。”晓晴憋不住再次回过头,朝着姑娘们所坐着的方向,大声笑了起来,并用手指了指父亲的肚子。
不仅姑娘们全都跟着一起笑了,连陈父自己也忍俊不禁:“呵呵呵呵——所以这里不是你们这些小年青应该来的舞场。等以后学会了,你们自有你们的去处。”
跟着“大腹翩翩”的父亲转完一支舞之后,其他几位爷叔伯伯、甚至阿姨们都轮流带着那些脚底早就发痒的姑娘,在小小的舞池中跳转了起来。
大约一个钟头之后,陈太太将灯调到了最亮:“中场休息一下,请各位吃些小点心。”
她如此周到的安排,其实非常非常的必要。不仅当时多半舞者的年纪都已至中年甚至过了半百,而且跳舞本来也是蛮耗费体力的一种全身运动。
炫目的灯光下,长辈们看清了刚才那几位跟舞的姑娘,便一个个感叹起来:
“啊呀,看看——都是些多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呀!不管你们今天的舞技如何,只消在池子里旋转起来,便是一道道自然的美景!”
“对对,真像我们年轻的时候!可惜啊——阿姨们已是不复当年了。”
带着信心,姑娘们跟着长辈门学舞的时候,个个都显得极其认真。第一个晚上练下来,大家就深得要领:“今天这里算是来对了,学到了真正的交谊舞!我们过去在外面随便跟着瞎转,几乎没有任何舞技可言。”
“是的,以后我们每个礼拜都过来,争取以最快的速度学会跳舞。”
“媛媛没来真是太可惜了。。。。。。”
“她们剧团里应该有更好更正统的老师吧?我想,她只是不打算把时间浪费在跳交谊舞上。”
“对,人各有志。媛媛向来有她自己的打算。我们几个好好练,过段时间一定会让她刮目相看的!”
为了帮助女儿以及她的那些伙伴提高舞艺,陈晓晴的母亲还专门邀请了一位上海滩中老年舞者中公认的“老克拉”舞蹈教师,每周另加了一堂舞蹈课(顺带多办了两场小型舞会)。
果真,几个月后,那三位跟在阿姨叔伯身边学舞的姑娘,一个个练得舞技出众,仪态万方。来自阿姨们的评语更是让她们沾沾自喜:“你们这些女小囡,倒是些悟性很高而且学习认真的女孩子。凭着你们已经学到的这身本领,以后无论跳到哪里,一定会闪亮登场,技冠群芳!”
得意洋洋的姑娘们开始密集聚会,互相通报着各处舞会的信息。周洁的工作性质,无疑是最多机会的来源:“明晚八点,某某学校举办舞会——大家准时在门口见面哦。”
类似这样的舞蹈派对,姑娘们从来乐此不疲,每场必到。
当时的上海,像她们那样自诩“舞艺超群”的女子,每到一处登场,有个专门的名称,叫做“斩舞”。言下之意,无论她们出现在哪个舞厅,便甲冠一方,独领风骚。
不久后的一天晚上,非常难得,成宇和大维将陈宏约了出来聚聚:“聊聊我们男人的事体。”他们借口如是。
陈宏猜想那两位可能有事相求,便按时赴约。
三人在一家影院新开设的半室外咖啡屋中落座。发过了一圈香烟,成宇看看大维,大维开口问陈宏:“朋友,晓得最近我们那几个姑娘在干啥吗?”
“在干啥?”陈宏朝天吐了口烟,一副悠闲散漫的样子。
“她们几个,到处在‘斩舞’!”这次是成宇忍不住,急促地接了口。
“呵呵”,陈宏笑了笑:“她们还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呵呵。”
“你怎么还没搞懂——她们是和什么人一起去‘斩’的舞?单单一个女人是跳不起来的!”
陈宏愣了一下:“晓晴过去倒是问过我的意思。。。。。。可我既不会跳舞也没兴趣学”,他皱着眉猛吸了口烟:“怎么,你们发现了什么动向?”
“具体的还不清楚,只听说有几个固定跟着她们到处换场子的。。。。。。”
“今天有舞吗?”陈宏把剩下的那段烟弹了出去,撸了撸本来就短至肩头的袖口,将身体前倾作出了随时起身的样子。
大维用拇指点了一下不远处的一栋建筑物:“喏,那里——刚刚开始不久。”
“走——去看看!”陈宏站立起来,直接往哪个方向走过去。另外两人迅速对看了一眼,随即跟上他的步子。
三人来到门口。大门紧闭,里面传来节奏很强的音乐声。陈宏示意大维打门,大维用拳头擂了起来。
不多工夫,出来一人:“别敲,别敲了——今天是专场,不对外开放的。”
“我们本来就是邀请的对象,你让我们进去吧。”成宇的脑筋转得挺快,可惜无济于事。
“邀请票?”那人问道,伸出了手。
“在我女朋友那里——她已经先到了。你让我们进去后就拿给你。”陈宏高大的身体往门口一堵,根本没有撤兵的打算。
那人又看了他一眼,也许意识到跳舞本身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便挥了挥手:“好吧好吧——放你们进了。”
三人走了进去。不喜欢跳舞的男人,感觉那音乐声震耳欲聋:“没什么情调!”大维还有心情评判一句。
一进舞厅的门,就看到人山人海,挤满了可以落脚的地面上。陈宏顺手从最靠近门口的那个桌子旁拉过一把椅子,二话没讲往屁股底下一放,把左脚架在右腿膝盖上,不发一语看了起来。那两位也跟着,在一旁坐下观起舞来。
此时,陈晓晴正在舞池里翩翩起舞,旁边一男伴,两人配合相当默契;周洁也在舞池里转着,伴着一个舞伴,两人非常投入;刘莲同样在舞池中跳着,虽然其舞伴略显矮了些,但举手投足,步步到位。
三个大咧咧坐着看表演的男子,在被舞场上方的灯光忽略了的外围,速速交换了一下目光,内心都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落伍的了!
周洁和其舞伴转着转着忽然来到了梁成宇的跟前。见到恋人她微微一怔,随即朝着那个方向机械地笑了笑,没有停下舞步,又转了开去。中间偶遇晓晴,迅速给她递了一个眼色并提醒道:“快看门口!”
陈晓晴转头看了那门,见到架着长腿叉着手臂坐在那头的陈宏。过响的舞曲把她的心搅得七上八下起来,她的脚底有些发沉,慌里慌张地跟完了那首曲子。
三位男性舞伴,满脸带笑将姑娘们送回到原桌,并不知深浅地在一旁陪坐了下来。
晓晴用纸巾擦了擦额头上微微冒出的汗珠,同周洁她们交换了一下眼神。三人随后站起身,边打招呼边往门口走去:“你们休息,我们先过去一下。”
“你们怎么来啦?”一到门口,姑娘们堆满殷勤同爱人们打着招呼,身子无处可放,僵立在他们跟前。
“听说最近你们到处‘斩舞’,我们也过来长长见识。”陈宏依然架着腿,也不请姑娘们入座。
“跳得好看吗?”姑娘们只好装疯卖傻:“下一支舞陪你们跳?”
“虽然看不懂舞蹈,但好像一对对配合默契——已非一日之功吧?”
听到这里,陈晓晴她们清醒地意识到了事情果然有些严重,只能进一步讨好:“过去里边坐吧,向你们介绍一下那几个舞伴?”
“别,别——你们继续跳你们的,我们就坐这里观摹!”
进退两难之境,姑娘们也是要体面的。陈晓晴干脆顺着陈宏的话答道:“那你们先坐着等我们,跳完舞大家一起回去。”转身带着同样的微笑回到了原座。
“他们也是你们的朋友?”那些舞伴们显然没有错过那个特殊情况。
“对!”
“那怎么不过来一起跳啊?”
“他们不会跳,是来看热闹的!”姑娘们没好气地答着。
那几位舞伴倒放下心来,暗想:“总算他们不是来同我们争夺舞伴的。”
歇了一个曲子,三对舞者又继续搭档跳入了舞池。每位女子的身旁,还是原先的那个舞伴。跳着舞,姑娘们的外表虽然一如既往,但眼睛却随着砰砰乱跳的心,总是注意着门口那边。
此时,舞会大约进行了三分之二的时间。
看着大家跳了两支舞之后,终于,陈宏他们踢开了椅子站了起来,走到门外。出了姑娘们的视线,她们的内心反而更为慌乱起来。
“今天家里有些事体,我们要早点回去了。”闺友们低声商量了一下,最后同身边的舞伴们打了招呼,站起身速速提前离场。
“好的好的,那就一起走吧——既然你们不跳了,我们也没有兴趣留在这里了。”那三位一开始没有搞懂,但马上跟着站了起来。
“你们不用走,继续跳吧。”姑娘们尽力拦截,但实在也顾不得说太多。
她们刚跨出大楼,眼睛就四处寻找起来。那三位正靠着外墙抽烟的,见着那些“识相”的恋人跑了出来,便准备掐了烟迎上去。不料,那几个不识时务的舞伴,也一路眉飞色舞地跟着出了门,口中还喊着:“喂,别急着走啊。。。。。。晓晴小洁莲莲,我们送你们回去。”有一位还急得做了些拉扯的动作。
没曾想那人的话音才落,只见陈宏从旁一把抓过他来,挥起一拳就将其鼻子打出了血:“晓晴的名字——也是你他吗的可以叫的?!”
看到陈宏雷霆动怒,其他两个也趁机跟着抡了两拳。姑娘们躲在一旁不敢吱声,也没有出来劝架。
那个先挨了揍的擦着鼻血捂着脸,惊慌失措。另一位有些书生气的一边护着自己一边喊道:“你们是什么人?有理讲理——为什么一上来就动手打人?”
“还讲理?”陈宏那只抓着人的手没有放下的意思,另只手指着他的脸:“我警告你们,以后要是再敢出现在我们女人跳舞的地方——老子见你们一次,就打你们一次!”
被打的那几位嗦嗦发着抖,总算搞清了状况,连说“误会,误会”,“我们只不过是跳跳舞而已,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晓得了,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陈宏放了他们,看看晓晴。她向姐妹们挥手拜拜,乖乖地走过去挽住了他的手臂。回家路上,晓晴心里面偷着开心:“总算看到他为自己发疯的样子了!”
晚上一到家,周洁便打去电话:“喂。。。。。。后来怎么样了?”
“一路无话!”
“你家陈宏终于发急了,大打出手。。。。。。呵呵。”
“呵呵。。。。。。这么多年早就想看他为我打架的样子,今天终于如愿以偿!你那边情况如何?”
“还能怎么样?保证以后不再瞒着他出去跳舞了。唉——我们算是白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