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即将跨越叶默这条线的时候,预料中已经爬不起来的叶默居然又站了起来。他太小瞧叶默,他的心神意志经历无数故事里无数人生的淬炼,比一般的修行者还要强大得多,意志让他不会就此妥协,心神还能支撑,那就可以调动庙里传来的力量,就可以站直了身体挡住老者。
叶默抬起头,对老先生艰难的说,
“老先生,请等一下。您已经受了重伤,此时退去不好吗?”
老者停步,惊讶的看着有些站不稳的叶默,漠然的说,
“你还想出手?你的伤比那两个躺地上的都要严重,如果你还要强行出手,很可能会半废!你为何不退?”
叶默摇摇头表示不知道,然后认真的回答,
“我知道老先生如果再不离开,那就很难离开。先生您都不惧死亡,何况我只是半废?
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感谢老先生点醒,先生若还是不愿离去,学生还想试一试。”
老者神色更加冷漠,静立调整自己短暂虚弱的状态,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叶默因为痛楚而皱眉,低低轻语,
“既然万物皆可为剑,那么手亦可,无手亦可,无万物亦可!一切由心,这就是不拘泥于形式。”
老者一语点醒,让他灵光一闪,脑中打开一座大门。错了错了,之前的方向完全错了!
太执着于力量,执着于手中之剑,却忘了心中之剑,以至于忽略了这一剑的本质。吾心即是宇宙,宇宙便是吾心,那何须与整片宇宙沟通,自身就是那万物,自身就是一切,自身就是宇宙!以心为本,心即是宇宙!
叶默当时喝出一句心念生灭即有万物无穷的话点醒了陆象山,可这并不是他自己领悟的,他自己是懵懵懂懂。直到此时老者一句“不拘泥于形式”又点醒了他,突破表面形式的迷障,陆象山所传贯通,得见真知,真正将陆象山的宇宙心剑悟透!
陆象山明悟那是浸淫心学多年后的水到渠成,陆象山的亲传弟子中除一人外,其余数人得他精心传授儒家心学十数年也不过堪堪入门,沟通虚空也无法明悟,叶默彻底顿悟虽是照着陆象山的路走,也只能说是怪胎得到了天赐之机。
听着叶默的轻语,老者有些皱眉,没有理解叶默的话。然而下一刻他双眼瞳孔不自觉的微缩,浑身寒毛炸立,心脏突然紧缩刺痛。一股的剑意飘荡在叶默身周,那股剑意很淡,若不是身体自动预警,他都难以在第一时间发现。
这一道剑意出现的时候,老者一直无比强盛的自信也出现了颓丧,他完全没有想到叶默会因为自己一句话突破了那一层桎梏,发生了不可能发生的事。
就算破茧化蝶也需要时间去积蓄力量,去酝酿推敲,而叶默无视这个过程,不要命一般用了出来。
如果他是全盛之时,以叶默此时的状况,或许还可以拖延到对方无力控制剑意,先一步倒下,但现在只能等待奇迹的出现!
当这道剑意出现的时候,庙里晒着太阳的祭酒大人,微眯的眼睛也突然睁开,手中蒲扇重重摇几下。
这一剑让原本全神对峙的宫长和祭祀都自动生出警示,两人同时惊讶着看向这边,看向少年。
武商眉头微皱,有些意外,不见如何动作,和董仲舒对峙的身影淡化。一个身影突兀的出现在两百丈外的叶默身前,然而他看不到叶默,因为董仲舒已经挡在前面。
两人的身影又同时消失……
叶默无视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影,他双臂已断,剑意无声无息的出现,环绕着叶默游荡,像是一个孩子对母亲的依恋,这超出了一般剑意的范畴!
此时的叶默身体颤抖,脸上扭曲,心里更是有苦说不出。这道剑意出现的瞬间,眼前一黑,好不容易才撑住没有倒下,他的力量不够了。或者说不是不够,而是来的太慢,供应不上。就像是一条源源不断的河流,下游的水一瞬间消失,上游的水流过来还需要时间。
这道剑意出现的瞬间,就将他的力量吸个干干净净,体内突然失衡,整个人像是被人从各个方向在大力挤压,五脏六腑都受到创伤,经脉更不知断了几条。
陆象山自创心学多年,明悟这一式后,也暂时拔不出剑,何况是他。他此时的感知、力量都强于陆象山,以他重伤之躯,凭借外人的力量用出这超出他本身境界的剑意,又怎么能不付出惨重代价!
强压下体内的剧痛,剑意闪烁着飘向老者。力量虽弱,足以将他的心脏割成无数块,足以将头颅里一切搅成一团烂浆!
这一剑完完全全的克制住老者,他身上穿着的是先祖传下来的魔君亲赐宝甲,但对于这一道剑意没有丝毫用处。
剑意轻而易举的顺着宝甲缝隙间溜进他的体内,他连躲避都做不到,武者宗师的强大体魄也只能阻拦消弱,剑意在他体内四处乱窜,全力调动恢复的少许魔气形成的防御一触即溃。
叶默无论心神还是身体都极度虚弱,维持不了剑意多久,若他有心,完全可以在自己倒下之前绞碎老者的意识,让他毙命。
可他倒下之前,却在挣扎!
他突然觉得自己没有了立场,魔杀人残忍,儒仁慈重义,他本不应该犹豫。
在这场魔与儒,足以影响未来天下大势走向的大战中,叶默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不知道怎么就被卷了进来,不知道怎么就获得了那名让他很亲近的祭酒大人的信任,给他力量,让他守卫在夫子庙前。
叶默没有丝毫心里准备,辅一开始面对的就是前些天救他于危难中的老者。他想起了那个比他或许大了一两岁的少年的眼睛,他想起了那少年救他于刀下就要做他的大哥,他的怀中还收藏着一个精美小瓷瓶,那个少年是这位老者的徒弟。
叶默知道很多故事,并非所有魔都像他遇见过的人屠那样该杀。他很清楚的听到了陆象山念出的那些数字,九十六、两百一十八,五十三,而且人屠对他起了杀心,要用他的命威胁陆象山,才让他动了永远留下人屠的心思。可如今,他真的做不到这么快就忘恩负义的杀了老者。
他曾看着照顾了他三年的曹爷爷,唯一亲近的人,在他七岁那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什么也无法想,无法做,只知道哭,天天哭。
小镇上的恶霸刘四经常将人打伤,会让那家里人心痛好久。没有一个人喜欢刘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刘四这个名字让人提起只会有深深的厌恶和畏惧。
哪怕是跟着刘四同样欺负人的二全子也会暗地里骂他,甚至最后将他杀死扔到了山里喂野兽,二全子也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刘四和二全子在镇上经常欺负人,他们在镇上的时候没有一个喜欢,可刘四死、二全子离的时候,镇上也没有一个人高兴得起来。
老者伤成这样,已无再战之力就会退去,为什么一定要死人呢?
他心底还有一个他不愿承认的原因,他不敢杀人!他有些非凡机遇,经常被人打得遍体鳞伤,也经常将别人打得遍体鳞伤,但他还是一个普通少年郎,他不敢杀人,正如那些地痞无赖经常欺辱他,同样不敢杀他!
叶默七窍流血,经历无数故事锤炼的强大意志也抵抗不了身体一再重创的虚弱。他倒下了,剑意同时消失。
老者一愣,哈哈大笑!
“妇人之仁!”
高大老者又叹息一声,那日叶默说日后必有报答时,他哪里会在意这样一个瘦弱少年的话语,过后就将这事忘个干干净净,如果再过去几天时间,他估计都不认得这个瘦弱少年了。
哪知那个他没有看第二眼的瘦弱少年才三天就兑现了承诺,放过他一条命。
“信人也!”
那道剑意游荡在他体内,斩断了他数条重要经脉,破坏了他大半生理机能,这样的伤势数年也难以痊愈,甚至很有可能境界就此停步不前,还有可能倒退。
老者整个人像是突然老了十岁,终究是没有杀了他。他的确已无再战之力,但他还有命!既然没死,那就不能退缩,这是他的使命!
拖着残破的腿,艰难的挪到了夫子庙附近,触手可及,他与夫子庙之间再无一人能阻。老者放声大笑,因为太过用力而不断有紫黑的血从口中冒出。不是为捡回一条命高兴,来到这里,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笑着笑着,两行浊泪挂在满是褶皱的老脸上。
自夫子庙建立起,多少魔族先贤耗费生命,魔君近侍这一脉损失了多少人?二爷、阿爸、小叔、三师兄、六师弟……还有心爱的师妹,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心里的话……通通献祭了血肉灵魂。
这无数魔人的斑斑血迹如何洗净!这仇,如何来报!这怨,如何来平!
到最后魔君近侍这一脉只剩下他这最后一人,才走近夫子庙。
他要去验证一个一直压在他们头顶,压在整个魔族头顶的大山,是否还存在。去尝试着看看能不能走到大山外,去看看阳光,去洗洗春雨。
那座大山太高太大,哪怕已经两百年看不见,他们依旧只敢小心翼翼的抬头瞟上一眼,胆小而卑微……
当老者走近夫子庙时,再次和武商对峙的董仲舒凭借天人感应独特心法,突然一阵强烈的心悸,绝不能让老者靠近夫子庙!
他身影一闪,出现在老者身后。然而他的身影刚刚闪现,武商同时出现,之前武商没有机会对叶默出手,此时董仲舒又哪里会有机会。两人身影不断闪烁,跨越空间而行,漫天都是两人的残影,却始终没有出手的机会。
两人再停下时,都已经气喘吁吁,看来这样高强度的跨越空间,对他们也并不是没有消耗。董仲舒眉头紧皱,那股心悸越来越强烈,人影再次消失……
被叶默无视的两人再次被老者视若无睹,哪怕几次出现在他身前,他也只盯着夫子庙。像是发泄一般一拳砸向夫子庙不太高的外墙。
只是轻轻一拳而已,被牵动伤势,喷出一口紫黑的污血,里面还夹杂着细碎的内脏组织。
老者并不觉得失败,郑重的从怀中掏出一个事物。一个圆环,圆环内套着一个六芒星阵,看不出材质,通体紫色。
老者榨干体内魔气,不顾严重受损的心神,调动空气中的魔气向着手中圆环涌去,一同涌去的还有他身体内仅剩的精血。武者的身体是根本,作为身体力量源泉的精血蕴含着强大的能量。
老者体内所有力量尽数送出,头发胡子全都白了甚至开始脱落,原本高大的身躯,急速瘦了下来,像是只剩下一层干瘪的皮包裹着骨头,老者真的矮了一截。直到此时圆环才有了些变化,紫色的圆环内像是有血液流淌,流过圆环,流过六芒星阵。极盛的光芒一闪,像是活了过来,自主蠕动。
此时太阳高高挂在天上,无限的光明撒播人间,可是远在离城内的居民都看到了夫子庙的方向闪过一道亮光。
老者心满意足,已经凹进去的脸,咧着嘴,牙齿完全暴出,露出一个恐怖异常的笑容。他慢慢将手中的器物按向夫子庙,遇到了很大的阻力,老者身体不断震动,始终不肯松手,那器物如虫子一般不断蠕动着,融入夫子庙墙壁。直至看不出痕迹。
老者像个孩子一样拍手大笑,
“夫子果然不在了,哈哈……儒不灭,魔不绝!”
最后一句声嘶力竭,所有大战的魔人,还有附近隐藏的魔人都听到了,神色肃然。
夫子庙内的祭酒也听到了,手中摇动的蒲扇顿了一顿,看着眼前的地面,有些嘲弄,有些落寞,还有些愤怒,
“知道了又能怎样呢?不在了又怎样呢?”
摇头失笑,眯着眼睛,手中蒲扇再次晃动。
庙外,老人的声音戛然而止,直直的倒下,拍起一阵尘土,尸体也瞬间风化,变成一团灰尘,就此烟消云散!
夫子庙外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强大的心悸,董仲舒包括武商都惊骇的看着夫子庙方向,他们已经看不到夫子庙,感知不到夫子庙。
无尽魔气涌向夫子庙,笼罩着方圆数十丈的空间,夫子庙被包围在浓郁到极致,光线都无法通过的魔气中。其蕴涵的力量足以将外面任何人撵成渣,哪怕是董仲舒和武商两位加起来也无法抵御这样的力量。
神圣的夫子庙已经变成了一个魔窟,正有无数巨魔在庙内吞吐魔气。魔气从内向外塌陷消失,像是被夫子庙吸收,又像是被另一个世界吸收。
夫子庙内,一切如常,微风不起,尘土不扬,只有祭酒的蒲扇轻轻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