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婉秋的父亲杜青山的一生可以概括成两个字:折腾。杜青山才华横溢,初中毕业赶上了,所有的课都停了,他和同村李有才被推举去参加县里的红卫兵,等他们走到县城里时,红卫兵的大部队已经出发去北京了,于是两个人用身上仅有的10块钱在县城里下了顿馆子,吃饱喝足后回家了。虽然没有赶上革命队伍,但是杜青山的才华还是让他村里脱颖而出,二十七岁就当上了村长。杜青山曾经也是满怀抱负,但是他天性耿直不善权谋,决定了他在政治仕途上无法走得太远。杜青山当上社长不久就发现这种生产管理方式存在问题,简单的平均主义导致社员的生产积极性不高,出工收工混工分,生产效率低下,杜青山为此很是苦闷。春节时当兵的弟弟杜青林正好休探亲假回家过年,晚饭后,兄弟两个闲唠嗑,杜青林问:“现在队里咋样?”
杜青山叹了口气,说:“不咋样。”
杜青林说:“咋了?“
杜青山说:“现在大家在一起就是混,出工不出力,增产不增收。干好干坏一个样,到秋分一样多的粮食。”
杜青林听了,说:“也是。”
杜青山拿过烟笸箩,卷了一根旱烟,点着火,用力吸了几口,喷出一缕淡蓝的烟雾。杜青林看着烟雾在空中慢慢飘散,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忽然说:“我想起来了,我曾经看过一本书介绍外国有个国家也在推行类似合作社的农业生产管理方式。”
杜青山眼睛一亮,顿时引起了兴趣,说:“和咱一样吗?”
杜青林说:“形式比较类似,但具体管理模式不同。”
杜青山说:“咋个不同?”
杜青林说:“他们虽然把所有的土地合在一起,委托责任人经营管理,但是个人都有股份,而且个人根据意愿可以参与经营,也可以不参与经营。参与经营的人除了股权分红外,还可以根据业绩获得工资和奖励收入。不参与经营的人可以经商,或者做工人,为附近的工厂提供劳动力。”
杜青山听了,兴奋地说:“这样好啊,想干啥的干啥,积极性也就高了,老百姓愿意干,自然收成就好。收成好到秋分得多。这么好的政策,咱们咋不用呢?”
杜青林说:“而且像水利设施、公路建设,都承包给那些不愿意参与经营农业生产的人进行管理。”
杜青山说:“那如果他们干不好,或者不好好干,偷工减料咋办?”
杜青林说:“有专门的监管机构进行监督考核。”
杜青山说:“机制是挺好,就是不知道执行得咋样?”
杜青林说:“你知道吗?国外有些国家现在已经实行规模生产。”
杜青山说:“规模生产?”
杜青林说:“就是几十倾甚至上百倾地全部种小麦或者玉米,集中播种、收割,而且都用机械进行播种和收割。”
杜青山说:“真的?”
杜青林说:“当然是真的。”
杜青山叹气道:“那这样的话,咱们还咋跟人家比?根本没法比。”
俗话说:穷则思变,集体合作社的道路走到了尽头,大锅饭改成了小锅饭,合作社改成了合作组。合作组的数量和规模都是以生产资料的数量来决定的,全体村民以家庭为单位,围绕着马和车的分配最终分成了五组,每组指定一个组长和马倌,有的组长与马倌合二为一。村里的地则是以家庭为单位按照人口进行分配,每个家庭拥有独立使用权,生产劳作则以组为单位,组长分配工作任务和排程,按照顺序一家一户的完成生产任务,组员之间相互帮助,最初的构想是不错,但到最后就变成了只有马和车坚持完成合作组里每个家的生产劳作,至于组员都是各自忙各自的,不管他人。合作组虽然没有按照构想的模式原路前进,但最终还是达到了目的,分产到户极大的提高了村民的生产积极性和能动性,一年下来,每亩地的产出率翻了几番,人们尝到了甜头,看到了希望,对于下一年的生产开始跃跃欲试,但是生产资料的限制成为经济快速进步的最大障碍,机械化生产工具的引进成为了必然。合作组的模式已经不再适合经济环境,新一轮的改革被提上日程,村们可根据情况选择自己独立进行生产劳作或者自愿选择互助对象。生产收入越来越好,有些聪明有远见的村民开始把节省下来的钱改进生产工具。最先成为村民新宠的是手扶拖拉机,在东北被人们称作“小蚂蚱”。手扶拖拉机只有三个轮子,价格不太高,操作简单、方便,可以代替马匹进行耕作,缺点是马力小,有时候车载过重,上坡时需要有人在后边推。而后推陈出新的是农用四轮车。杜青山就是村里最先买手扶拖拉机的,因为他不会使唤马。婉秋也是村里最先学会开手扶拖拉机的孩子。杜青山极宠爱女儿,女儿敢学,他就敢教。农闲时,婉秋放学后写完作业,就缠着父亲要练习开拖拉机,杜青山陪着她开了几次后,没想到女儿竟然学会了,后来就让婉秋自己开出去玩。有时候婉秋想开出去玩,杜青山说:“你整天这样开,不浪费油啊?”
婉秋说:“要是总放在家里不开,它会生锈的。”
杜青山被女儿逗乐了,索性就由着她了。婉秋每次开着手扶拖拉机在村里的路上转悠时,张淑芬都自告奋勇地成为她的副驾驶兼导航,像个首长检阅仪仗队似的,站在婉秋身后指挥着。村里的大人们既羡慕又嫉妒地看着,村里的一群孩子跟在拖拉机后面奔跑。有一次婉秋没控制好,拖拉机的后座高高翘起,婉秋被悬在了半空中,一张小脸吓得惨白,张淑芬吓得一下抱住婉秋的脖子,周围的孩子大声惊呼,还好一些年龄大些的男孩子慢慢爬上去,增加了后座的重量,才慢慢的把拖拉机翘起的后座压下来,婉秋镇定了一下,把车开回自家的院子停好,熄了火,跳下车,父亲正做着院子里研究制作自动犁地的犁具。抬头看见婉秋一脸不开心的嘟着小嘴,问:“怎么了?”
这时周围的孩子们七嘴八舌的描述刚才惊险的一幕,婉秋的母亲正在屋里做饭,听完后吓了一跳,问婉秋有没有磕着碰着,婉秋说:“没有。”
杜青山听后笑了笑,说:“没事。”
婉秋的眼泪在眼里转了又转,没掉下来。
自古美女爱英雄,杜青山虽已有妻儿,但他的聪慧倜傥让他有如夏日最耀眼的繁星在宁静乡村的朗朗上空熠熠生辉,搅扰了不知多少女子的芳心。杜青山在合作社时就曾被下乡女知青追求过,城里来的女知青并没有打动杜青山的心,不是因为她不够美,也许是她的追求里有太多的不确定,遭到了杜青山的婉言拒绝。据说那个女知青回城后很久都没结婚。做为社长,杜青山不仅要管理生产,还要照顾村民的生活,谁家有困难了,谁家吵架了?谁家儿女不养老人了。。。。这些事都需要社长进行调节。一天杜青山正在睡觉,村里张江匆匆忙忙跑来找他帮忙,杜青山问他怎么回事?张江低着头,吭哧了半天,说:“我媳妇要离婚。”
张江刚结婚不久,娶了同村一个美貌窈窕的女子。杜青山觉得口干,站起身去水缸里舀了一瓢清水咕咚咕咚喝下去,然后放下水瓢,擦擦嘴,说:”你不是刚结婚吗?怎么就闹起离婚了?”
张江一张脸涨得通红,粗短的双腿不知所措的微微发抖,双手插在裤兜里,衣服还是新的,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脚尖在地上不停的搓来搓去。
杜青山看了看张江,说:“到底怎么回事?”
张江说:“我也不知道,你还是去看看吧。”
杜青山跟着张江来到他家,进门后,张江指了指西屋,示意杜青山进去,自己却开门进了东屋。杜青山心想:“这个傻小子,真不会办事。“杜青山并没有进西屋,也跟着张江进了东屋,张江的母亲一见杜青山进来了,赶紧从炕上下来招呼。杜青山靠着墙坐在炕沿上,张江的母亲把烟笸箩给过来,杜青山摆摆手说:“不抽了,刚扔了。”
停了一会儿,问:“张江和媳妇闹别扭了?”
张江的母亲叹了口气,指着自己的儿子说:“哎,不争气呗。这不,结婚好些日子了,还没圆房呢,这不争气的东西都不敢去那屋睡觉。。。“
杜青山问:”为啥?“
张江的母亲一边叹气一边拿过烟笸箩,从里面抽出一张纸,然后在烟笸箩里捏出一把烟丝,均匀的撒在纸条上,把纸条从一边卷起,慢慢搓成一根烟,把细的一端放进嘴里叼着,然后拿起火柴盒,取出一根火柴,在火柴盒的侧面轻轻一划,滋啦一声,一团火苗着起,照亮了那张苍老的面孔,下垂的眼睛周围布满了粗粗细细的皱纹,她深深的吸了一口烟,然后轻轻张开嘴,烟雾在她的口腔和鼻腔了转了一圈,然后从嘴里和鼻孔缓缓的冒出来。她吸了几口烟后,对杜青山说:”你就帮忙劝劝吧,实在不行,就离了吧。“
这时坐在北边炕上的张江闷声闷气的说了句:”我不离。“
张江母亲叹着气,说:”不离能咋整?咱配不上人家呗。“
杜青山听到这里,站起身,说:”我去看看。“
杜青山推门走进西屋,屋里还是充斥着新房的喜庆,只是没有新婚的气氛。新娘田桂玲躺在炕上,听见门响,以为是婆家人进来了,丝毫没动,杜青山站在地上,很尴尬,这时他轻轻咳嗽了一下,田桂玲听出不是婆家人,坐起身,看见是杜青山,愣了一下,下意识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头发,杜青山看着田桂玲问:“这是咋了?生病了?”
田桂玲幽怨的看着杜青山,忽然眼泪就吧嗒吧嗒的掉了下来。杜青山不知如何是好,站在原地,田桂玲哭了一会儿,擦了擦鼻涕眼泪,忽然又笑了。杜青山正愣着,田桂玲忽然说:“你来了?”
杜青山说:“我今天才知道。。。”
田桂玲说:“知道啥?”
杜青山说:“张江去找我。。。。。”
田桂玲歪着头,直看着杜青山说:“我要不是这样闹,是不是你永远都不会来看我?”
杜青山完全傻眼了,田桂玲招呼他坐下,他想马上离开,可是却坐了下来。
田桂玲说:“咋了?我吓找你了?”
杜青山笑了笑,说:“你把我整蒙了。”
田桂玲的眼泪却又流下了,洁白的牙齿咬着嘴唇,看着他,说:“你是说你一直都不知道我对你的感情吗?”
杜青山猛地抬起头,惊讶的看着田桂玲,的确,田桂玲很美,挺直秀丽的鼻子,一双丹凤眼,小嘴薄唇。
田桂玲抹了把眼泪,幽怨的说:“从17岁我就开始喜欢你,可是你已经结婚了。一年前我鼓起勇气给你写了一封信,可是你也没理我。很多次我想放弃,可就是放不下。因为你,我离不开这个村子,所以。。。所以我就想既然不能嫁给你,反正嫁谁都是一样,那就随便在这个村里找一个吧。也许有一天你能够注意到我。。。。。”
杜青山被这样一份突如其来却又情深意切表白深深撼动了,他的心里非常混乱,有那么一瞬间他曾希望这是自己的幻觉,可是他转头看看田桂玲的含泪双眸,这一切如此真实,他站起身,下意识的想拉开两个人的距离,敏感的田桂玲马上察觉到了,她擦干脸上的泪水,固执的说:“今天都挑明了,如果你从此不理我,我就去死,反正活着也没啥意思。”
杜青山这下可真吓着了,赶忙说:“别别别,你让我想想。”
杜青山逃也似的离开了张江的家,他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在村子里转了一会儿,脑子里乱哄哄一片,这样倔强泼辣的女子他还从未见过,她就像一个炸弹一样在他原本平静的心海炸开了一朵浪花,那像孩子一样负气又幽怨的眼神不断在脑海中闪过。杜青山回到家里时已经很晚了,孩子都睡了,妻子还在等他。他看到妻子,一种愧疚瞬间淹没了他的心灵,他暗自下决心不去管别人家的事情了,任凭那个女子自生自灭吧。
传言是散播的最快的,虽说谣言止于智者,但是在偏僻寂寞的乡村,任何内容的谣言或传言都是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似乎正是这些或真或假的传言才丰富了乡村的枯燥乏味的生活。很快田桂玲痴恋杜青山的流言蜚语开始在村里蔓延开来,一时间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那女子倒也有一股凛然大气,她开始不打不闹了,过起日子,但却从不曾低头,虽然整日被人指指点点,但她却也有一股执拗的倔强,她母亲也曾劝过她,起初她不做声,被劝得烦了,她反倒坦然承认,并表示不改初衷。母亲说:“这都是乡里乡亲这么多年的,你这样不管不顾的,让我和你爸的老脸往哪儿放?你就不怕别人戳脊梁骨吗?这么丢人,我们还不如早点死了算了。”田桂玲赌着气说:”你们是要脸呢?还是要我死呢?再说了,稀罕谁是我自己的事,怎么稀罕也是我自己的事,和别人有啥关系?“杜青山每每总是避着她,有时候会被她叉腰截到,如果旁边没人,她就会直截了当地问他到底喜不喜欢自己?杜青山本想拒绝,可是看到田桂玲一双真诚固执的眼睛,想到如花似玉的一个姑娘,委屈嫁给那样一个又粗又矮又有点浑的男人,的确可惜可怜,想到这里,心早就软了,说道:“我已经成家,即便喜欢也无可奈何。”
田桂玲听了,说:“我不管,我只要你喜欢我就好。”
谣言很快传到杜青山妻子的耳朵里,她质问丈夫,杜青山只好实言以告,但表明自己并没有想法。可是男女之间的事情,有亦或没有,又如何可以证明?于是不断的猜疑加深了矛盾,不断加深的矛盾似乎在验证着不断增加的猜疑,争争吵吵便永无休止,直到彼此疲乏心累。再深厚的感情也经不住无休止的猜疑和争吵,夫妻俩的关系陷入了危机。
一天夜里,熟睡的婉秋又被父母的争吵惊醒,她看到父亲把母亲按在地上,掐着母亲的脖子,婉秋吓得大哭,跳下炕用力的推父亲,可是以她的力量怎么可能把父亲推开,这时睡在西屋的爷爷被婉秋的哭声吵醒,光着脚跑过来,抄起炕上的笤帚死命的抽打杜青山的后背,这才把失去理智的杜青山拉开。婉秋抱着母亲的头哭着,母亲缓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坐起来。这时候婉秋的哥哥也跑过来了,哭着喊母亲,兄妹两个把母亲扶上了炕,母亲躺在炕上,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
第二天,母亲往口袋里踹了一包耗子药,领着婉秋和哥哥往村南的苞米地里走,苞米地里有一个机井,母亲在机井边坐下,让两个孩子坐在身边。母亲默默地流了一会儿眼泪,然后对婉秋的哥哥说:“儿子,你是哥哥,以后你要照顾好妹妹。”
婉秋的哥哥不明所以,只是一味的点头,嘴里应着“嗯嗯”
母亲说:“以后要是在学校在村里有人欺负你小妹,你要保护她。”
婉秋的哥哥还是点头,说:“嗯”
母亲又说:“在家里,将来要是有别人欺负你妹妹,你也要护着她。”
婉秋的哥哥还是点头,说:”嗯“
母亲看着自己的儿子,终于明白这么重的任务是无法委托给这么小的一个孩子的。于是擦干眼泪,彻底放弃寻思的念头,决心即使受了再大的委屈也要坚持活着,为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