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儿,紫桃容色大变,额上沁了薄薄一层汗珠。赵夫人更是吓得够呛,慌忙推开紫桃,往赵举人身边走去。刚移了两步,就教紫桃拉了过去,刹那间,紫桃从袖口取出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抵住赵夫人脖间肌肤,匕首渐入其中,划出一道血痕。赵夫人呼痛,当场吓得晕了过去。
堂上几人见状,都是大惊失色,唯顾家姐弟并孟仲垣神色未变,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赵举人已经失了风度,张口骂道,“你这贱婢,快放了夫人。”
紫桃笑了笑,手下却是用力了一分,赵夫人脖颈上汨汨流着鲜血,不大会儿功夫,容色已是僵白,眼瞅着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了。
一旁的赵皓急色道,“紫桃,你快放了我娘。”
紫桃转向赵皓,神色凄凉,手下却是顿了顿,若是伤及颈部动脉,恐怕赵夫人乐氏此刻已经在奈何桥上了。
“大少爷。”紫桃红了眼圈儿,一双大眼笼罩着水汽,低头胡乱念叨着什么,只有被她制住的赵夫人能听得见,但是赵夫人已经奄奄一息了。
此时,孟仲垣似乎才回过神来,“紫桃姑娘,你且把赵夫人放了,好好商量。”
紫桃闻言,讽刺的笑了笑,“我身上背着人命案子,还能活吗?”紫桃神色凄婉,又转头看向赵皓,“少爷记得紫桃是如何进府的吗?”
赵皓知道此刻要顺着紫桃的意思,不能激怒了她。忙着在脑海里翻找,可这么一个容色算不上极出色的丫头,赵府没有一百也有五十的,他真是记不起来了。赵皓露出茫然神色,急的冷汗涔涔。
紫桃见状,凄然一笑,转脸面向孟仲垣,“孟大人,胭脂是我所杀。”
言罢,手中匕首锋芒一闪,朝着自个儿的心窝窝刺去。
顾秀儿见状,忙遮了顾乐的眼睛,自己却是半点不差的看了这血腥场面。匕首刺入心脏,鲜血喷溅的一瞬间,顾秀儿有些恍惚。堂上众人一片哗然,旋即想起来分开紫桃与赵夫人,赵夫人尚有一丝气息,紫桃却是当场毙命。
胭脂案随着凶手自杀就这样结了,孟仲垣始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赵家不愿意处理紫桃的后事,孟仲垣就差衙役将紫桃的尸首抬回了衙门。紫桃死后,这松阳县连下了几日的暴风雪方才止了。
之后,顾家姐弟又在赵府耽搁了许久功夫,待赵夫人醒了,方才离开。这甫一出门,就瞧见守门人拿着一堆箱笼往外扔。
秀儿问道,“老伯,这好好的箱笼怎么扔了呢?”
守门人见着是顾家秀娘,“夫人一醒来就大骂紫桃狼心狗肺,让下人把她的物什都扔了。夫人发话,我们也不敢私藏,我看都是些女孩儿家的东西,秀娘若是喜欢,就拿去吧。”
这是一大一小两个梨木箱笼,还有些分量。
秀儿点了点头,跟顾乐一人抱了一个箱笼,就往家走去。孟仲垣倒是还来不及为难他们,只是也没送他俩回去,若不是路上碰见刘茂案的苦主—赵屯的赵老汉,这姐弟两个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回去。
坐着赵老汉家的骡子车,二人午时就到了顾家。顾玉儿见这姐弟两个一人抱了一大箱笼,甚是惊奇。待顾秀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说了,那紫桃是如何死的,那赵夫人如何的胆小等等,顾家众人方长出了口气。肩上的重担似乎小了一些。
用过午饭,秀儿就开始拾掇紫桃的旧物,都是些女孩儿家的东西,紫桃做赵夫人心腹丫头,也挣了几个头面,这紫色缎子的衣裳就有好几套。秀儿不准备自个儿留着,打算得空拿去县里卖掉。这赵府家大业大,不在意这些小物件儿,可是这些东西,乍一估摸,少说值个十几两银子。对于平头百姓来说,秀儿是发了个小财,将衣物首饰收好之后,秀儿从紫桃的箱笼里,翻出了一本书册。
说是书册,不如说是紫桃的札记。秀儿将札记翻开,这字迹娟秀端正,秀儿细细读了起来。
紫桃原是敏州人,给个杂技艺人做学徒,因而会些拳脚功夫。
这杂技艺人,手底下有十来个像紫桃那般的幼女。说是表演杂技,实则是养的大些了,卖到私寮娼馆做‘瘦马’。
‘瘦马’是南方州郡的说法,指那些妓院里打幼年就买来,教养琴棋书画的妓子。青州本地的‘瘦马’,自是不如南方的女孩儿骨骼精巧,面庞儿精致,身段儿柔软。因而,许多拐子都打敏州等地拐卖了女童卖到青州、凉州。紫桃就是其中一个。
若是不想被卖掉,紫桃就得帮着那个伪装成杂技艺人的拐子,拐卖女童。他们的招数是,紫桃佯装跟那些小女孩儿玩耍,将她们哄骗到偏僻处,这拐子一麻袋兜头罩住,将这孩子藏在杂技班儿的大圆木桶中,待穿州过省之后,再将小孩儿放出来,威逼利诱之后,这些孩子都极听拐子的话。
紫桃本来可能一辈子是这么个命,等年纪大些了,摆脱那个杂技艺人,自己做个拐子。然而,命运再愚弄了她千百次后,终于在十二岁那年,让紫桃碰上了回贵人。
拐子带着紫桃,辗转来到了松阳县。那时候,松阳县还是司徒大人治下,倒也太平。某日,紫桃跟着拐子将一批新拐来的南方‘瘦马’卖掉之后,终于寻了个机会,逃脱了拐子的控制,躲在了别人的轿辇之下。
这轿子的主人,正是赵皓。
紫桃本想趁机溜走,却不料这轿子一路往赵府走,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慌乱中,让坐在轿子里头的赵皓给发现了。就在此时,外头传来那拐子的声音,
“敢问几位大哥,可曾见着个这么高,穿着绿衣的小丫头,那是我闺女。”
紫桃朝赵皓摇了摇头,一双眼睛充满乞求戒备。
“你是何人?敢拦我赵家的车辇?”
几个轿夫听着自家主子生气了,便将那拐子给赶走了。
紫桃不晓得赵皓为何要帮她,她这一生,遇到的,都是她害的和害她的人。
赵皓将紫桃带到赵府,交给管事的婆子,临走之时,赵皓问紫桃,“你叫什么名字?”
紫桃那时候没有名字,带大她的拐子一直叫她疯丫头。
赵皓点点头,折扇往掌心一点,见赵府园中桃花开得正旺,便笑道,“今后,你就叫紫桃可好?”
紫桃抹了抹脏污的小脸儿谢了恩,赵皓不仅给了她个安乐窝,还教她习字。
赵皓对她好时曾说,“紫桃,你若是写了千遍《长门赋》,我便求母亲将你要过去可好?”
然而,从那时起,赵皓于他,就像天一样。紫桃知道自己与赵皓是云泥之别,因而她更渴望去接近他。
如此少女心事,掩藏了将近四年,紫桃十六岁时,终于做上了赵夫人的心腹丫头。也得了赵夫人的赏,说是过十八了就嫁给赵皓做通房丫头。这几年的经营,紫桃私底下陷害了不少人,与赵皓也是越来越疏离,直到后来,赵皓更是看都不看她一眼,显见的,是将她忘了。
赵皓素来风流成性,直到那个叫胭脂的风尘女子出现,赵皓抓着胭脂的手,在赵家祠堂跪了三天三夜。恁的赵举人夫妇如何痛骂,都硬是要娶胭脂。
胭脂生的极美,眉间得一点朱砂小痣,琴艺高超,一双墨色眼珠似乎能吸人魂魄一般,便是紫桃,初见胭脂,也怔了一怔。
紫桃奉了赵夫人的命去寻胭脂,让她死了心,却没想到,胭脂的一席话,让紫桃从此过上了忐忑难安的日子。那天,胭脂同她说,“我认得你,五年前,是你们将我卖到翠红楼的,疯丫头,那拐子这些年还在寻你呢。”
胭脂的话,像是往深井里投入了一块巨石,每每思及过去,紫桃都是噩梦连连。后来,在争斗中,紫桃失手将胭脂扼死,胭脂死前,一双眼睛犹盯着紫桃看。紫桃便将她一双眼睛剜下,紫桃本想一把火烧了翠红楼,因而碰倒了油灯。鞋子踩到了松脂,是故在梁上留下了脚印。外间的丫鬟珠儿才见着胭脂房中一直暗着。没有来得及放火,就让徐焕碰上了。紫桃正好想寻人嫁祸,便顺手推舟,将尸首藏在了房梁之上。
待迷倒了徐捕头,又将胭脂的尸首放下,自己躲到了房梁之上,这迷药的方子,还是当年做拐子的时候,那人教的。
后来,便如顾秀儿所说,待众人缉拿了徐捕头,她才从翠红楼的后门遁走。然而紫桃仍不放心,她悄悄躲在围观的众人里头,担心衙门查出来什么。她幼时跟拐子学过功夫,轻功颇好,一路尾随着抬尸首的衙役,到了衙门库房。
本来只想着放火毁尸灭迹,却意外发现,县衙看守库房的老李头正是当年那个拐子。紫桃一心想要报仇,这老李头已然今非昔比,做拐子让人捉住,废了一身武功还被毁了容。侥幸捡了条命,老李头以为,当年那个疯丫头早就死了,谁料见着紫桃,还以为见了鬼。紫桃将老李头一双眼睛剜了下来,正想杀他,孟仲垣他们就回来了。因此,老李头口中的女鬼,并不是指胭脂。不过他平生坏事做尽,那时候已经吓疯了。
杀了胭脂之后,紫桃以为,没了胭脂,赵皓兴许会看她一眼,却不料,赵皓仍旧对她十分嫌恶。胭脂于赵皓,虽然特别,却也只是一时的,不久,赵皓又有了相好的姑娘。这人始终不会是紫桃。
这札记上的簪花小楷写的十分娟秀漂亮,紫桃如她所言,一生之中,始终在害她的和她害的人之间盘旋。
要做赵夫人的心腹,谈何容易?赵夫人乐氏最是喜欢虐待仆从,她的心腹,偏要是这些人中,最勘得了她虐待的。
紫桃曾言,她十三岁时打碎了赵夫人的一个花瓶,赵夫人让她从花瓶碎片上赤足走过去,一番下来,脚板已经血肉模糊。
紫桃十四岁的时候,情窦初开,那恋慕的神色让赵夫人瞧见了,罚她在纸上写了千遍,“少爷就是少爷,我只是个贱人。”
紫桃知道赵皓最喜爱的衣衫是雨后天青色;
紫桃知道他惯用的香薰是百合豆蔻香;
紫桃知道他喜欢在冬天吃冰糖肘子,那肘子要用冰水去毛,某日赵皓吃了用温水处理的肘子,便随口质问道,“今天这肉怎么这么老。”紫桃看了看自己皲裂的手掌,顿了顿,“奴婢手裂了,怕脏了少爷的眼。”
如此的事情,还有许多。
而赵皓许她的情,不过是一个纨绔子弟一时起兴罢了,并非对她有情。这样的话,赵皓平生对许多姑娘都说过。他一时起意,吹皱了一湖春水而已。这之后,是一个少女一生的期盼,他却仍能置身事外,做他的翩翩公子。
秀儿阖上札记,来到庭院,此刻风雪已经停了。秀儿取来火盆,将紫桃的书稿付之一炬。
说话间,起了风,这灰烬在晴朗的冬日里头,随风飘散。
顾玉儿从房中出来,想要晒些辣椒,远远地,看见天空之上,恒亘着一条七色彩虹。所谓恩也好,痴情错付;所谓恨也好,为此殒命;所谓爱也好,心字成灰。
(妓馆杀人案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