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朱砂为媒(四)
九斤立在一侧,手里抓着案上的一碟青梅。正要往嘴里送,听到这二人的对话,便有些吃不下去了。
“原是如此。”裴书吏叹道,“想来二位上官来自松阳,那元氏的丈夫中了举,在当地必然是小有名气的。”
九斤正欲开口,却让秀儿拦了下来。
“确实。”她淡淡道,“顾举人的事,同僚间几近传了个遍。”
裴书吏不疑有他,一个小小的县城,能出一位县官,已经是十分了不得的事情。想来,这么大的事儿,莫说松阳,便是临近的三四个县城,或是西京城里掌管官员分配的有司部门,也晓得这个短命福薄的顾举人。
“看来元六郎,是要在本地疯魔一辈子了。”
顾秀儿微微偏首,“这元六郎?便是破庙前那个疯子?”
“正是……咱桃乡地界儿小,疯疯癫癫的,也就他一人。”
九斤扁了扁嘴,什么疯子,那不是你舅舅嚒?
“翁,这十八年前,元秀才小女儿素芳尸体被盗之际,可曾发生过什么怪事?”
裴书吏寻思了一会儿,因着年纪老迈,能记得当时案情详细,已经十分不错。他满面焦急,可是十数年前的事情,便是挖空了心思,也寻不到一点痕迹。
说话间,外头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桃乡不比松阳,在青州至南的地方,如今虽然已是深秋之际,气候却似早春一般,捉摸不定。
门外传来一阵轻快脚步声,继而是个男子声音,斗笠靠放在屋檐下头,进来个披着蓑衣的中年男子。
这男人身上别无他物,腰间别了支短笛。
“原来裴翁有客在。”
顾秀儿不动声色。细细将来人打量一番。男子生的阔脸方耳,是忠厚的相貌。平常人身高,三十来岁,除了腰间那别致短笛。便无其他特别。
“宋大夫。”
顾秀儿目光一亮,没曾想,这男子竟然是个杏林本家。
裴书吏向二人做了个揖,“小老儿身有寒症,宋大夫推拿针灸之术甚是高超,如若二位上官无事,可否行个方便……?”
“那是自然,不过此间下了雨。能否让我二人在此处等候片刻,待雨住了,再去驿站?”
“那是自然……”
顾秀儿让开位置。这军营埔裴书吏办公的地方,有个小塌,那宋大夫取了针,便要在此处行针。动作间,仍是不见他取下腰间短笛。待针灸一轮过后,裴书吏半合双目,睡了过去。
“大夫这笛子好生特别。”
宋大夫取铜盆净过手,听见顾秀儿所言,略略点头示意。
“小公子说的是,这短笛乃故人之物。”
“此物乃牦牛骨所制。声音清脆铿锵。最是宜演奏轻快跳脱的曲子。”
“小公子倒是通乐理的。”
“略知一二。”
寒暄之后,那宋大夫赶着去别处行医。便匆匆告辞了。裴书吏许是因为年纪老迈,宋大夫走了半晌,他仍是睡得迷迷糊糊的。连顾秀儿与九斤什么时候走的,许是也不知道。
“阿秀……”雨后的桃乡,有股子淡淡青草气息,这是个很小的镇子。来了人,从镇外的茶寮走后,整个镇子的人,几乎都能知道,本地来了外客。
九斤扭捏道。“你那舅舅……”
说话间,他朝破庙方向瞅了瞅,可顾秀儿仍是脚不停歇。待到驿站附近,方小声道,“纵使是舅舅,也不过是外祖的一桩风流债。你我二人今次是来办案的,便是要管,现下也不是时候。”
九斤点点头,“确系如此。”
大雍上下,有这样的小驿站不下千座。
晚膳之后,顾秀儿在院中遛食儿,见着驿站的小吏正兀自洒扫,便问询了几句。这种驿站,是大雍所有驿站里头,规格最小的那种。里外当值的,不过两人。而且经久没人来,这桃乡驿站另一个小吏便没来,独留了一位官奴,四五十岁年纪,白净面皮,瞧着年轻时候,该是位美人。
“妪,来时听闻镇上那疯子是原先元秀才家的。说来也巧,我们县最近那位中举的少年郎,正是这元秀才的外孙。妪同我说说,这元秀才家,到底出了怎生的变故?”
这老妇正在摆弄一些干货,听言,抿唇笑了笑,细细道,“大人,这元秀才家的事儿,稀奇的很……”
经由这事儿,与驿站的老妪相熟之后,顾秀儿便见缝插针的打听起元秀才家的其他事儿。
“听闻那秀才公还有一双女儿。”
老妪掸了掸簸箕上的灰,淡淡道,“那一双女儿,大的叫素梅,小的叫素芳,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那如今呢?”
“大的十数年前跟个过路的秀才跑了……小的十数年前,病殁了。”
“如此,倒是可惜。”
“幸得素梅逃了出去,方捡了条命……素芳死的早,也不用遭罪,里外反而得了。”
顾秀儿见她话里有话,再要打听,她却缄口不言了,只说自己也不清楚。
“那元素芳的尸体,还未寻着呢。”顾秀儿语气平静,旁人丝毫听不出来,她与这死者是亲戚关系。
“说来也怪。”老妪见她不再追问,反是聊起了那桩古怪案子,便想起来一事,“当时镇上得那急症的人没有八十也有一百,请来的大夫均看不好这急症。后来,镇上开了一处药堂,季大夫来后,这急症方有了根治的法子,否则,还要死更多人。”
“这大夫,倒是个神医。”
“后来这季大夫也不知去了哪儿,可惜了他那医术。宝善堂的宋大夫做过他几日学徒,靠着那凤毛麟角的几招,如今也是我桃乡顶顶有名的针灸大夫了。”
“这倒是稀奇。”
“确实稀奇,传闻这季大夫生的一副鬼见愁的样貌,可那声音,真真是世间最好听的。”
顾秀儿含笑听着这老妇所言,望向远处的桃仙山,此时青山如黛,炊烟四起,倒是比被女尸案困住的松阳县城,来的平静许多。
箫声不知何时起,人们渐渐停下手中动作。箫声哀诉至极,便是梗在心头的一串火苗,也能让它霎时间浇的灭了。
男子一只手上戴着只镀银手套,面前则是一卷泛黄古籍。
小童立在垂帘外头,见那人案上,放着只女子头颅,半闭着的眼睛流下一行血泪。
深秋,宝善堂的宋安大夫忽然惊醒,遥见不远处挂着的牛骨笛还好端端放在那里,妻子还睡在身侧,摸了摸心口,暗道,“数年未梦见过先生了。”
(九头鸟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