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巳年还是先帝陈昌的天下,十八年前,藩王陈达不过割据一方,拥兵自重。八年前兵变绵山,西京逼宫,当事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八年后,江山易主,天下依旧是陈姓皇帝的天下,而龙椅上的人,也是雍武烈帝陈厉的嫡系血脉。
民间却不似皇廷斗争,风云变幻,动则颠覆苍生。
这位军营埔的老翁,便如松阳县的董仵作,万典农等人一般,于一任上,几近一生。
己巳年的案件,虽说过去的时候久了。然而在这小镇之上,那些大案,凶案本就极少发生,多是些买卖纠纷。如此下来,纵是过了十八年,当初那件盗尸案,老翁依旧清清楚楚的记得,便是他那日与婆娘吵架,在军营埔宿了一夜,落枕之后,天刚黎明,有个提着裙裾,绣鞋沾满污泥的,挑了青灯的小娘子来叩门。
桃乡在籍的妙龄女子,不过千人。这女子出落得纤尘不染,眉清目秀,是这青山绿水间,难得的曼妙佳人。
知道归知道,他做了这数十年的书吏,总还知道在官门任职,有些话,当讲,有些话,人若不问,却不当讲。
“翁。”顾秀儿朱唇轻启,迸出一个字来,“这上头的文书字迹,与翁案前吴永清《春山赋》的字迹一般无二,想来均是翁的手笔。”
老翁姓裴,听言一愣。
“是……确系小老儿所书。”
衙门书吏是朝廷在编最低级的官吏,况且他这书吏,还不是在编的。
便只算半个官身,不能用下官自称。
“不知道这宗偷盗尸体的案子,翁还记得几成?”
顾秀儿一双细白手指轻轻叩了叩发黄的卷宗,她手指细长,根根分明。骨骼处敲打着卷宗,与那发黄发案的卷宗形成鲜明对比。
见眼前少年不动声色间,竟然如此观察入微。裴书吏不敢怠慢。如实道,“不瞒上官,小老儿在此任上三十载,这宗案子。确系小老儿亲手誊抄,就连当日报案的元家娘子,小老儿也是识得的。”
九斤与秀儿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那烦请翁说说,这事情的详细。”
据裴书吏回忆,那阵子秋雨绵绵,桃乡附近的山路很不好走。元秀才的小女儿几日前刚得急症死了,怕有疫情,便葬在桃乡镇外的八角山上,这元秀才的大女儿清早随母亲给妹妹上坟。却见那坟头开了个大洞,泥土均被刨出,而那前几日才入殓的尸首,已经不翼而飞,只余一具空空的棺椁。并少许下葬的冥器。
如此说来,这盗墓贼,倒不是为财。那几日镇上早先便有妙龄女子尸首丢失的先例,元秀才也是桃元镇议政场所的常客,这些消息便经由他的口,早先传到家里去了。
元素梅见状,将母亲托付给同来的丫鬟。一人挑了灯,在天还未亮的时辰,急急叩响了当地军营埔的大门。正赶上裴书吏与娘子吵架,抱着铺盖在军营埔门房对付了一宿。
那是数月来,桃乡发生的第六次盗尸案。
除了貌美的元氏让裴书吏记忆犹新,还有这盗尸案委实古怪的细节。
“那些女子尸首。其中五人,被好端端送了回去,放在人多的地方,黎明有人经过之时,吓坏了不少父老。”
先帝时期。大雍尚不如现在开放。女子尸首,是不能让男性仵作随意勘验的。即便发生了如此奇怪的案子,这些被偷走的女子尸首,也只是由其家中女眷检查过后,草草又入殓了。
“翁,本官瞧着,这案宗上仵作有注,这些女子,面上均有莫名朱砂痕迹,你可曾见过?”
说起这事儿,裴书吏连连点头,“确系如此,正是因为这个,小老儿才觉得这案子甚是古怪。那秀才公二姑娘的尸首,至今未曾寻到……”
“翁,既是如此,那秀才公一家现下如何了?”
裴书吏虽为公门中人,但是桃乡这算不得大的地方,百姓婚丧嫁娶都瞒不过任一个人的耳目,更何况,那元秀才家发生了那般大的变故。
“那秀才是先帝八年的恩科,本来秉持着祖上基业,家中倒是富庶。其妻老蚌生珠,得了一双女儿,而后这小女儿于己巳年患了急症,独留一个大女儿,没过几年,与个过路的秀才公私奔了。”
顾秀儿不动声色的咬了咬下唇,这过路的秀才公,说的该是她爹。
“后来呢?”
“元秀才是个倔的,与女儿断绝恩义之后,夫妇俩靠着祖宗基业倒也能度此一生。可惜……那不知打哪儿来的青楼女子……闹将的咱整个镇子都晓得了。”
据裴书吏所言,元素梅嫁到松阳后三载,元秀才家门前,出现了一个牵着小孩儿的风尘女子。那女子姓姚,无甚名讳,人称三娘。
姚三娘称,早先元秀才入京考试的时候,与她有了首尾,那孩子,便是这秀才公的。
如此天降麟儿,本该是喜事。可是却不尽然,秀才娘子虽然生气,但是见那女子言之凿凿,还有信物,而那孩子,与这秀才公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便认了这事儿,元家后继有人,于桃乡百姓来说,也不过是坊间的一则香艳奇谭,没过多久,便淡去了。
那孩子认祖归宗,改姓元,按着宗谱排位,行六,人称元六郎。
顾秀儿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若是如此,那元家断断不会落得个如此下场。听裴书吏语气,那元家,是因着数年前的一桩变故才如此的。
这元六郎十六岁的时候,便赶上了陈达兵变。他企图富贵险中求,入了陈达所谓的义军。
后来绵山兵败,陈达自缢。那元六郎因为残疾被遣返回乡,朝廷倒没有怪罪于他,然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元家方遭了大难。
送元六郎回来的人,让元六郎这条捡回来的命,自此疯魔,生不如死。元秀才夫妇,他那出了风尘的娘,也都因为那个人,损了一条命不说,祖宗留下的基业,也没能保全。
这事情,对不大的桃乡来说,基本等同于灭门的案子。那裴书吏说的唾沫横飞,既为这家人可惜,作为外人,又丝毫不同情那个疯子。从他口中,那盗尸案远不如元家灭门的案子精彩。
“这秀才公倔了一辈子,与女儿断绝恩义十余年,从未往来过书信。早几年信使将他家的信送到了我这里,因着整户人家只剩个疯子,小老儿便做主看了。原是那外嫁的女儿,丈夫考上了去岁的恩科,要接父母去梅县奉养。小老儿无奈,回信书明了这家人的状况,请桃县的何大人盖了公印,又请那信使送了回去。这女子,想是当时还不知道,她爹娘双亲早已惨死,便是家中的姨娘也身首异处,只留下这么个疯疯癫癫的……那书信去了几年,也不见回复……也不知是不是嫌弃这疯子,不愿接去。”
裴书吏一面说,一面从一沓信件中,抽调出当初元素梅寄来的信。
“本来县里出资,把这疯子拾掇的干净了,以为那娘子会遣人来接,这疯子便在镇外驿站住了三个月,每日黎明,听见屋外车马动作,便呼呼喝喝起来,喊着“我姐姐来接我啦。”到底是命苦的人,也不知那边儿出了什么差错。”
顾秀儿听言,淡淡道,“那元素梅的丈夫,上任途中,出了意外,如今尸骨都未寻到。而她自己,没过多久,也急病去了。”
“啊……”裴书吏闻言一滞,尚不知顾秀儿与那元家娘子的关系,只感叹道,“可惜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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