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老太爷面露难色,这自家大媳妇那脚,也不知是如何伤的,他心里担心唐突了贵客,又觉得这事情蹊跷的很。并不是真正关心自己儿媳,若为了潘家的利益权衡,那小小的叶氏,就算死了,抬也得抬过来。潘老太爷眉头稍稍舒展,吩咐道,“来人,将大夫人请来。”
孟仲垣眯着眼睛,又道,“潘翁,本官有一同僚,亦是惜花爱花之人,他本是去县衙寻我下棋,听仆从们说我来了潘府,便驾了马车过来,不知潘翁能否行个方便,让我那同僚一同游园。”
“大人言重了,不过老夫斗胆问一声,您这位同僚,是本县哪位大人啊?”
“他姓顾,名秀,字子禾。乃是今岁圣上钦点的九品典农,圣上对他青睐有加,更甚于本官。”
圣上钦点?潘家于朝中很有耳目,亦是听说了今朝孟仲垣上京,自己没得任何封赏,他身畔一九龄小童却得了圣上青眼,钦赐九品典农。原来,这要来的就是那位小大人?潘老太爷老谋深算的眼睛含着笑,“原是这位贵客,快快请进来。”
二人在凉亭中品茗,潘家自诩商户中的清贵,一应用具,都是效法潘老太爷两位在京述职的兄长而来,那嘉则殿典仪的行事,很是讲究。
这古琴蒙了灰,孟仲垣不着痕迹的伸手蹭了蹭琴上的灰,两只手指,霎时就给染得污浊了,“这琴是好琴,不过潘翁,如此好琴,终日放在此处餐风露宿,未免有些暴遣天物吧。”
“此物乃是小犬重金求得,唤作大圣春雷。乃是报国寺空闻大师的爱物,空闻大师圆寂之后,此物几经转手,落到个郑国商贩手中。小犬在那商贩住户附近租了间房舍。每日到人家府上去求取此琴,如此三年,终是撼动了人家,方得了此琴。”
“喔?令郎既是爱琴之人,又怎会任由这琴放在外边,雨打风吹,蒙尘藏垢呢?”
“许是小犬出外巡查,下人忘记把琴收起来了。”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潘恭行为商数十年,然而他家中‘广昌隆’乃是皇商。有朝廷庇护。他自个儿真正在外游历的时光并不多。远不如赵厚生那样有见识。这一番谈话。倒显得乏味了。因为这潘老太爷,三句话不离他的兄长,他的儿子,再不济。还要聊聊他那位嫁到安乐侯府做继室的侄女。听得孟仲垣眼皮子打架,只盯着这大圣春雷古琴,觉得它甚是古怪。
若是‘朱雀坊’中,那烧成焦炭的死尸真是这潘有良,还不知潘老太爷能不能接受。思及此,孟仲垣开口道,“潘翁可晓得,前日里,镇上‘朱雀坊’着了火。”
“朱老掌柜与老夫乃是旧交。听此噩耗,老夫也深感惋惜。”
“不光是着了火,里头还死了个人。”
潘老太爷叹了口气,“人世无常,可惜可惜。”
孟仲垣还欲往下说。却见仆从领着个少年过来了,这潘府的牡丹园,如今姹紫嫣红,百花争艳,美不胜收。那少年一身青色布衣,头上用一块四方巾束起,皮肤雪白,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深不见底。他唇色红润,进退有据,**百花从中,片叶不沾身,好似一株盈盈芍药,牡丹从中,独有风华。连阅人无数的潘恭行都心下惊叹,原来这久负盛名的顾大人,竟还是这样一个美少年。
“潘翁,孟兄。”
孟仲垣点头示意,将顾秀儿请了坐下。他微微施礼,坦荡落座。
“潘翁,早闻府上牡丹盛开之时,便如九天之上,西王母的瑶池花海,如今一见,更胜天宫。”
潘老太爷含笑不语,很是满意这个有眼力见儿的后生。再者说,他生的美丽,看着亲切,这些优势,是孟仲垣所没有的。
不多时,叶氏也尤家丁抬着,坐了软轿,款款而来。
“媳妇见过爹爹,孟大人……”她目光移向顾秀儿,是不知道这小子是何方神圣的,“这位……”
“这是圣上钦赐的典农顾大人……”
叶氏微一沉吟,眼中俱是精明神色,“妾身见过顾大人。”
“夫人有礼了。”顾秀儿眼睛并未看向叶氏,而是与孟仲垣一样,将目光投到了那一把蒙尘古琴上头。
叶氏一双雪白小手在桌下紧紧握起,自己这一番苦肉计,孟仲垣可是再也为难她不得。
“夫人。”顾秀儿这一声轻唤,拉回了叶氏的思绪,“夫人这帕子精致的很,这绣艺,真真是精湛绝伦。”
她目光向下看去,惊呼道,“夫人……您怎么未着履?”
潘老太爷面上不悦一闪即逝,“我这儿媳,今晨洗脚的时候,让粗使丫鬟烫伤了脚,大夫刚施针用药,如今那一双脚,还肿着呢。”
“喔?原是这样。”
他状似不经意开口道,“方才本官来的时候,正经过县里的穿云轩,想要为家姐挑选一双面料上乘软和舒适的鞋子。可是那穿云轩中,并无伙计待客,隔得老远,还能听见掌柜的在里头骂那小伙计。”
“大白天的,不待客,反而关起门来骂伙计,是个什么道理?”
“孟兄与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因着着急赶路,本官硬是敲开了穿云轩的大门,那掌柜的方收敛了嚣张气焰,让伙计开始待客。本官见那小伙计眼圈儿红红,甚是委屈的模样,便随口问道,你家掌柜的因何骂你啊?”
顾秀儿手中端着香茗一盏,徐徐道,“小伙计说,这店里有位贵客,是他们的老客人。每月新上柜的鞋子,都要拿锦盒包了,每样儿送去一双。因是贵客,往日里,这个送货的差事,都是穿云轩掌柜的亲力亲为,可是这次,掌柜的抱恙,便吩咐了小伙计去送,还反复嘱咐,莫要出了差错。可是这伙计将鞋子送到那客人府上,却给全数退了回来,幸得他跑得快,不然还得招一顿好打。孟兄,你猜猜,这是个什么缘故?”
“难道那小伙计送错了门户?”
“非也,非也,那小伙计虽说不上聪明绝顶,倒也绝对是个伶俐的。原是他送货的那家夫人,脚受伤了,因着肿胀,平白大了一号,丫环斥他来寻夫人晦气,将他赶了出去。这一赶可不要紧,穿云轩的掌柜却急了,因这贵客的脚本就比寻常女子大上三号,她退回来的鞋子,可断断是卖不出去了。”
叶氏听到这里,面上已是青白交加。潘老太爷也听出了这话里有话。
“夫人,本官见那小伙计委实可怜的很,便吩咐了他拎着锦盒随我来您府上,这鞋本就是您订下的,您脚伤了,下月不订便是,可这鞋,您还是要收下的。”
“那是自然。”叶氏顿了顿,“许是丫环心急妾身的脚伤,方失了分寸。”
顾秀儿抬手,只见一旁等候的衙差中间,窜出来个十一二岁的小子。叶氏愣了愣,这小子他从未见过,当真是穿云轩的伙计?
顾秀儿见棺材仔捧上了四五件锦盒,打开其中一个,“夫人见谅,家姐生辰在即,本官惦记着送她一双绣鞋,可本官到底是个丈夫,如何会挑那些繁琐花样儿?早闻松阳县里,潘家夫人是个中好手,可容本官看上一看,您挑的这些鞋面儿花样?”
“大人请便。”这四个字,几乎是从叶氏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双甚好,不过若是穿在尚未出嫁的少女脚上,会否潋滟了些?”
顾秀儿手上,端着一双红色鸳鸯绣鞋,看那花纹形制,叶氏已经吓得冷汗涔涔。“这鞋,这鞋不是我的!”
她急忙辩白。
棺材仔立在一旁,就等着叶氏这句话,“夫人莫要再冤枉小的,夫人历来在小店挑选鞋子,您那脚模都还留在店中,这鞋子是按夫人的脚量身定做的,您怎么不承认呢?”
“废话,咱们县这么大,有这鞋子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你怎么非说是我的?”
棺材仔扁了扁嘴,“夫人,确实,本县有这红底鸳鸯鞋的人那是不少。可是这绣鞋穿到天字三号的仅有两位。一位便是您,另一位,是县中的一个寡妇,如今她已经死了。您说,这鞋不是你的,那是谁的?”
叶氏颓然坐下,看来如今,她想要不承认这鞋是她的,也没有办法。
“再者说,上月制鞋师傅刚将这鞋做出来,仅此一双,是那寡妇率先买下了,您也想要,却没了。您与她在店中大吵了一架,还是鄙号掌柜的应允了下月拿金丝银线给您再制一双,管保比那双更加贵气,您才罢手。莫非这个把月的功夫,您便将此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吗?”
棺材仔说的有理有据,随即还从衣襟里头掏出了一张订货凭证。那右下角的印鉴,分明就是潘家的内宅私印。潘老太爷不解,这是儿媳订的,就是她订的呗,怎生这小伙计一副要拿人问罪的模样。若不是碍于两位大人在前,他早就寻人将那伙计赶出去了。
孟仲垣收了笑容,从坐上起来,拱手道,“潘老太爷,既然这鞋子系属潘大夫人的,那么……就劳烦潘夫人随本官到衙门走一趟了。”
“是……”潘老太爷习惯性的附和,可听了后半句话,惊愕道“什么!?”
这凉亭凉风飒飒,几人心里均是不同情状。顾秀儿端起茶盏,将最后一点儿花茶饮尽,那古琴放在案上,不知是何物拨动了它,竟发出一下清脆古怪的琴音。其声如泣如诉,好似受了天大的冤屈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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