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好啊,好啊。”叶氏连道三个好字,继而眼中精光一闪,“没曾想,我自诩计划周密,你竟如亲眼见我杀人一般。你说的不错,这二人都系我亲手所杀。”
一言既出,满堂皆惊。
因是临时审案,并无乡邻围观。然而旁侧的衙役捕快,已经惊讶非常。这叶氏眉娘,看着是娇美无限,温良恭娴的,怎生的一副如此歹毒的心肠?连杀两人,还伪作自缢。
“叶氏。”顾秀儿冷冷道,她对个杀人犯没得什么同情之心。
叶眉娘转身,凄绝无比的笑着,她脸上脂粉不重,然一张芙蓉粉面已是惨白,她唇色太红,这样一白一红的对比下,看着倒像是地府修罗。
“你丈夫不系良人,你却为何要因他糟践自己,本官查访得知,你未嫁人之前,素来有谦让贤惠的名声。”
“大人……”叶氏双目涣散,碎碎道,“潘家的人……都该死!”
堂外一人听见叶氏口中的话,足下顿了顿。
这人生的清秀俊雅,虽已过了不惑之年,鬓边隐有白发,却更添稳健成熟。“老爷……”
他身畔小厮轻唤一声,这中年人方抽回思绪。
“大人……”叶氏一面哭泣,一面拿锦帕掩住了口鼻。她是个娘子,衙役们有些不忍,便一时没去管她。连孟仲垣也正了神色,想要听听这叶氏杀人的缘故。
“大人……眉娘十七岁嫁与他潘有良,如今已二十载。眉娘出身士族,自小随父兄读书,说不上学富五车,一般赏风吟月的雅事,倒是堪堪能从容应付。我们少年夫妻,他又一副情深意重的样貌。眉娘原是无悔,虽是下嫁商户,但潘郎饱读诗书。琴艺双绝。这本是一桩美事,可是婚后七年。那潘有良与我娘家庶妹暗通款曲,二人跪在眉娘跟前,求眉娘点头将庶妹纳做妾室。自此后,潘有良变本加厉,十余年间,府中光是抬上来做姨娘的就有八个,更休提他养在外头的女人。眉娘心中苦闷。欲与公婆说项,谁料,公婆骂我多年无嗣,竟还想要管丈夫纳妾之事。真真是痴人说梦。府中姬妾众多,哪个不是眼巴巴盯着我这主母的位子,我那庶妹最是个口蜜腹剑的,眉娘早年不懂的宅门中七拐八绕的腌_事儿,这庶妹隔三差五便送亲手炖的血燕来给我吃。那补品里头,下了避子药。眉娘吃了三五载,此生,是再无生育可能。”
说到这儿,那叶氏泪如雨下。因着嚎哭不止,有些上不来气。
叶氏让人家毒害了这么些年,发现真相之后,她的愤怒,便在沉默中爆发出来。她手段狠辣,在潘家眼皮子底下,接连弄死了好几位潘有良的姬妾,因着都是府中豢养的姬妾,对外宣称是病殁,才没人去查个真相。至于她那庶妹,前几年让叶氏冤枉与人私通,教潘老太爷领着族众给沉了塘。如此下来,潘有良四十以后,反是收敛了些,不但接连几年没有纳过美人,除了应酬,更是连秦楼楚馆也少去。眉娘以为是他转了性。
直到周氏出现。
这一切都变了,原本自家丈夫喜欢上个寡妇就不是什么好听的事儿。这潘有良却带着周氏登堂入室,眉娘避之不及,只是那些传闻委实难听了些。
后来那寡妇与人跑了,潘有良似遇到了天大的打击一般,借酒浇愁,连买卖都不做了。他重金求得的大圣春雷琴,也始终放在那凉亭上头,一日潘有良喝醉了酒,将叶氏认作了周氏,醉眼朦胧间,哭诉道,“阿娇……你为何不愿嫁我,你若嫁我……府中一切财帛由你掌舵……阿娇……我好想你……”
叶氏闻言变色,涂着丹蔻的指甲狠狠扎进了掌心。
冤家路窄,竟让她意外碰上了周氏。那日去穿云轩挑选鞋履,便见有个高鼻桃腮的美人儿,确实是美。眉娘犹记得那日与周氏发生的争吵。
……
“潘夫人,这鸳鸯底的,小店只剩一双,不如下月,小的亲自搁金丝银线裁了,给您送到府上去?”
这一声潘夫人,惹得那周氏冷笑一声,“潘夫人?莫不是广昌隆的当家主母?”
眉娘心头很乱,只记得那女人尖声骂道,“不会下蛋的鸡!”“那潘有良每月给我银钱千两,供我养着别的男人!”“你这丑样,怕是送到门上,人家还不要你呢。”
而后,便如顾秀儿所说,她将周氏杀死,伪作自缢。那崔九不知怎么得知了玉佩归眉娘所有,前来勒索,眉娘担心事迹败露,白日里与朱雀坊有过争执,便索性将崔九诓骗到朱雀坊去,烧死了他。
那崔九贪心的很,收了眉娘的银钱,还欲一逞兽欲,最终,连个全尸都没落下。
顾秀儿听着眉娘的叙述,心一点点往下沉。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嫁到深宅大院二十载,手上过了人命无数。今遭身败名裂,沦为阶下囚,也算是眉娘的报应。不过那深宅大院,真是吃人的猛虎不成?将个素有贤名的大家闺秀,生生养成了一条毒蛇。
顾秀儿眉头一皱,不好……可为时已晚,眉娘方才拿锦帕掩住口鼻之际,吞了一颗药丸,待她说完这些话,那毒药入了肺腑血液,她便开始七窍流血。
顾秀儿立在眉娘身畔,正欲去瞧她的伤势,忽然让一个人影给撞了一下。这人飞奔到眉娘跟前,将她轻轻揽住,“阿眉……”
顾秀儿见他生的英俊儒雅,稍一判断,便知这人就是那手上半点血也没沾的罪魁祸首。
叶氏还余一些气力,因着七窍流血,形容可怖之极。
“潘郎,你将玉钗为我取下。”
潘有良涕泗横流,见眉娘发髻之上,是那支他少年时送她的玉钗。这玉钗说不上名贵,他少年时,还是祖父带在身边教养,潘家儿郎,少小时候,一切从简,每月的例钱,还不如丫鬟小厮。
他与祖父到前青州郡守叶昆玉府上拜访。
祖父与叶大人商议要事,他便随叶家长子冠礼四处看看。忽听得一阵女儿娇笑之声,如铃音动人。
“是舍妹带着府中女眷在牡丹园游玩。”
春风拂面,百花齐放,牡丹自比花中之王,却不及少女娇容半分。那少女远远瞧见潘有良少年俊朗,执着小扇的手掩嘴一笑,眸中尽是柔情。
潘有良跪在祖父面前,求了三天三夜,方得了祖父首肯,去求娶郡守家的嫡次女。然他们毕竟是商户,当时两位伯父也不过是朝中小吏。而叶昆玉,已是一郡最高长官,是这青州之地的一把手。
叶昆玉自是没有答应。叶家长子本来与潘有良也算的酒肉朋友,因故,还将他胖揍了一顿,“你个商户贱民,我妹妹也是你肖想的起的?!”
然叶眉娘对他一见倾心,二人鸿雁传书,私定终身。叶昆玉大怒,将眉娘在家谱中除了名,若非叶夫人苦苦挽留,眉娘的命,也未必能留下。
因着眉娘失去了娘家助益,对潘家而言,还不如娶个寻常商户之女来的有价值。祖父去后,眉娘在家中的地位不稳,若非她后来争得好手段,早就死在了潘家。
眉娘嫁来后不久,陈达兵变。硝烟四起,郡守叶昆玉相助反王,新王登基后,念其父乃三朝元老,方从轻发落。只削了官职,贬为庶民。潘家却水涨船高,因是皇商,加之潘恭行的两位兄长在嘉则殿任职,很是有清流之名。
叶家落魄后,叶昆玉因身败名裂,自缢身亡。其妻吴氏也殉了节。长子叶冠礼下落不明,叶昆玉的一个妾室,带着眉娘庶妹怜娘投奔了眉娘。
其后,便如眉娘所说。
潘有良取下眉娘发髻上的玉钗,这还是自己当初在祖父教下,用自己存了半年的例钱买的玉料。例钱买了玉料,便没有余钱请匠师雕刻了。潘有良亲力亲为,雕了朵丑不拉几的牡丹在上头,眉娘初见此物,直笑道,“这是什么?!是小鸡不成?”
“你不要就还给我!”
眉娘见他一副认真模样,赶忙哄道,“自然是要的,管它是小鸡小鸭的。”
叶氏手中放着那极丑的玉钗,唇上挂着鲜血,直把潘有良的相貌记在了心里,她任由潘有良揽着,自言自语道,“潘郎,生的真好。”
这是二人成亲当夜,眉娘说过的。那天,潘有良问眉娘,“我是商户贱籍,你却是世家女子。阿眉,你瞧上我哪里了?”
眉娘莞尔一笑,“潘郎,你生的好。”
红烛暖帐,春意无限。
叶氏一手抚摸着潘有良老去的轮廓,另一手忽然握紧了那玉钗,朝他心口狠狠扎了下去。这一切都在转瞬之间,旁人还来不及阻止,潘有良的心口已经冒了个血洞。
这一刺许是用光了眉娘所有力气,她双手死气沉沉的垂了下去,眼睛却始终没有阖上。那玉钗扎在潘有良胸口上,染得他一身蓝色衣袍尽是紫色。
“阿眉。”潘有良低低唤着眉娘的名字,仿佛意识到她已经死了,一手轻轻阖上眉娘双眼。转首朝顾秀儿道,“劳烦大人,将我夫妻葬在一处。”
众人刚惊觉他话中意思,只见他一手握着叶氏,一手将那玉钗又往心口推进了三分。
“快救人!”
“老爷!”
本是审案的公堂,突地乱成了一锅粥。
(九头鸟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