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第一缕金灿灿的朝阳斜照在金銮殿楼角垂脊的仙人走兽上。殿内早朝上,满朝文武大臣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大殿之上,皇上听着满堂的嘈嘈私语,支着胳膊抵在太阳穴上,斜倚龙椅,深深凝着眉,微微合着眼。良久,皇上斜挑着眼睛,朗声问道:“朔北来报,塔矢一族蠢蠢欲动。朕都听你们都叽叽喳喳一大早了,怎么一个回话的都没有?莫非,是在等着朕点人答话不成,嗯?”
大臣们听了皇上不怒自威的语气,顿时纷纷安静下来了,大殿上一下子鸦雀无声,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谁也揣摩不清圣意到底如何,所以谁都不敢当头一个开口讲话的。这时,一个宏亮粗粝的声音终于等不住了似的,突然响起:
“皇上,依末将看来,塔矢与大殷水火不两立的局势已有多年,当年我大殷先帝殒身大漠沙场,此乃血海深仇!之后,塔矢一族日益壮大,一晃十年过去了,皇上体恤子民,未曾大兴干戈、出兵攻伐塔矢,如今塔矢那群大漠蛮子倒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边境这样躁动。皇上!若不及早出兵镇压,如何扬我大殷国威!末将愿作开路先锋,带着将士们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群臣们一听,没人率先发声则已,一发声就是骠骑大将军张越恒的这般慷慨陈词,顿时都炸开了锅。因为,这位张将军不但毫不避讳地提起了先帝去世的事,而且话里,似乎竟然还有些责问皇上的意思:距离那场塔矢和大殷的惨战已经过去十年了,为什么皇上一直没有出兵讨伐塔矢。整个朝堂轰然如沸,皇上只是面无表情地静静端坐着,打量着群臣们的反应。
户部尚书柳大人再也站不住了,往前跨了一大步,深深作揖后,忧心忡忡、一脸为难地道:“陛下!万万不可贸然出兵啊!十年前,那场惨战折损了我朝多少国力,经济萧条多年,幸而,陛下登基后,推崇仁孝之政,轻徭薄赋,国家才日渐安稳昌盛。如果再起战乱,恐怕受苦的大殷的百姓,掏空的是大殷的国力啊!这又岂是单凭张将军的一腔热血就能摆得平的?恳请陛下,三思啊!”
张越恒最见不得文官三言两语、动动嘴皮子就瞧了自己征战沙场的本事,连忙上前跨了一步,义愤填膺道:“柳大人怕是终日忙着理些案头文书,三句不离本家了!眼下是什么情势?对方已剑拔弩张,柳大人的意思是叫我们躲在窝里,计算着不知道是不是终落他手的几两几钱吗?皇上,末将多年为大殷东征西讨,牢记在心的话从未变过——犯我大殷者,虽远必诛!何况是与我朝结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塔矢!”
户部尚书柳大人也一早看不惯张越恒动不动拿自己的累累军功来欺压文臣,甚至唯恐天下不乱,好来给他制造带兵出征的机会似的。柳大人闷哼一声,回道:“张将军本官三句不离本家,将军你又何尝不是言必动武、言必杀伐?怎么,将军为陛下多年征战,原来不是为换得大殷的太平,反倒是为了徒增你的赫赫军功、助长你的满脑杀念吗?陛下,臣管理户部多年,深知眼下最妥当的还是以休养生息为要!”
张越恒一听柳大人竟敢出言寻衅,热血直直地往脑子上冲,唾沫横飞地破口大骂道:“等到狗日的塔矢都杀到你家榻上了,你休养生息还有个屁用!也不知道到头来你是给谁休养生息!”
户部尚书乃是温温儒生,脸皮子上哪里挂得住这当众的谩骂侮辱,立马跪在了地上,对着殿上一言不发的皇上不住地磕头,口中还不忘念念有词地还嘴,彼时朝上大半的文官也都跟着户部尚书主张休养生息,一致指责张将军只是莽夫之勇,而张越恒身后的几个武将都是行军打仗的好手,言语争锋这事哪里还能占到便宜,只听得满口的“你胡”“不得不战”翻来覆去地粗口回应着。一时间,满朝沸沸扬扬都赶得上嘈嘈的市井声了。
皇上瞥了乖乖站着的应承昭一眼,应承昭立马会意,提着嗓子吼了一声浑厚的“陛下!”朝中百官一听,这是皇上面前的头等红人——兵部尚书的声音,渐渐都静了下来,心里都暗暗猜测着他会如何主张。
应承昭雍容不迫,缓缓道来:“陛下,微臣认为,柳大人所言的休养生息并非毫无作为,只是担心国计民生,张将军所的出兵征讨也不是一时意气,必然有打有算。但眼下情形,不宜冒进,攘外必先安内,整顿内乱才是重中之重。”
百官们听了,都不敢再吱声,不光是因为应承昭的恩宠地位,更是因为他这话里的“内乱”,此言一出,朝臣们没有一个不心虚打鼓的,谁知道自己是不是算贡献“内乱”的一份子?会不会被纳入了被“整顿”的范畴?一时人人自危,朝堂上又噤若寒蝉。
这时,寂静的朝堂上突然有人冷哼一声,众人闻声望去,原来是站在张越恒身后的宏王——殷元魁。他眉宇间尽是乖戾的煞气,瞟了一眼应承昭,抓住他的话针锋相对道:“应大人打得一手好太极,不站队也不得罪,不愧皇兄对应大人青眼有加啊。本王倒想问问,这‘整顿内乱’四个字,乍听真如平地惊雷,细想之下,也不知道是不是‘雷声大、雨点’啊。哟!到这,本王倒是想起来,前些日子砸在药山的陨星,司天监不是‘极言’此乃祥瑞之兆么?那张将军带兵出征又有什么?必定会有天恩照拂。”
户部尚书脸上十分挂不住,却也不敢对王爷发作。应承昭一听宏王突然提起了‘陨星’的事,眉间一跳,神情却仍是不动声色。众朝臣皆知,这位宏王一向没少在殿上当着众臣的面呛皇上的人,甚至直接针对皇上的时候也有过几次。大家早已心知肚明,凡是涉及到皇家这几位兄弟的明争暗斗,皆以明哲保身为上,不敢轻易插嘴。就在大家踌躇之际,巍巍大殿上突然响起爽朗悠扬、又不失矜贵的哈哈大笑,皇上把目光投向朗声大笑的那人,睥睨视之,沉着嗓子问道:“老二,你笑什么?是在笑老四,还是在笑朕的群臣,嗯?”
众人都顺着皇上的灼灼目光看过去,宣王殷元平正负手而立、一脸喜色,不慌不忙地款语温言道:“臣弟不敢。臣弟只是听到四弟提起陨星的祥瑞之兆,又想起了太后寿诞在即,必然是个好兆头,心里一时喜胜于忧,才不禁笑出了声。还望皇兄见谅。”
皇上斜眼望着宣王一脸的笑意,渐渐收回了目光,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道:“众卿所言,都是心系大殷、心系朕,朕心甚慰。塔矢——确实棘手。若真能有神明相助,无需损兵折将便可屈人之兵,那可真是为朕除了一大心病。”完,皇上抬眼淡淡扫了应承昭一眼,应承昭立马会意,向前跨了一步,郑重道:“皇上,微臣想起一事,或许可解圣心之忧。但不知,该不该...”
宏王冷笑一声,嘴角一撇,毫不客气地道:“应大人话已至此,还有什么该不该的?要是依本王的性子,我还就真不让你了!不过,想必皇兄还等着应大人的妙计呢。”
皇上也早习惯了宏王话里带刺,并不搭理他,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应承昭继续下去。应承昭故意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支支吾吾了半天才道:“若想不战而屈人之兵,依微臣拙见,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谈判和解——”
张越恒立马厉声打断,道:“不可能!我们亡君之仇在先,就是塔矢蛮子哭爹喊娘的来求我们,我们也绝不答应!应大人这话,就不怕叫先皇的英灵心寒么?”
宏王帮腔道:“本王还以为,应大人坐拥兵部,好歹能有几分强硬骨气,想不到,还不如令郎的热血铁骨!”着,宏王抬手指了指身在武将堆里的应修泽,又冷言嘲讽道:“有句话怎么来着,对了,虎子无犬父啊!”
应承昭本就依仗皇恩跋扈惯了,从不是隐忍之辈,一听宏王如此出言侮辱,正要气急败坏地吼道:“你!——”
皇上急忙对着应承昭轻咳了一声,应承昭不得不及时按捺了下来,皇上对着志得意满的宏王责备道:“老四,你平日在府里花天酒地,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但这是在朝堂上,你给朕静立一旁,醒醒酒再回话吧。”
宏王自然是七个不平八个不愤,正要继续回嘴,却被旁边的张越恒拉住了,一旁的宣王见状,也忙插嘴,客客气气地问应承昭道:“应大人稍安勿躁,这第二条路,大人还没呢。”
应承昭看了看宣王,咬了咬压根,似乎很难以启齿一般,跪地叩首地禀告道:“还请皇上先饶过微臣犯上之罪!臣才敢这第二条路...”
宏王轻蔑又不耐烦地瞟了他一眼,宣王低眸,静静等着他继续下去,皇上点点头道:“朕允了,应卿但无妨。”
应承昭又郑重其事地重重磕了个头,道:“这第二条路,正是大殷开国时所下的铁律禁令——火器。虽祖宗法制禁止研制火器这种杀伤力巨大的武器,但前丞相胆大妄为,已经把火器造了出来,微臣斗胆设想,如果能顺利查缴火器,不如将之收归己用、抵御外敌。如此,也可减少前线我方伤亡,并且,必定能重创塔矢...”
此言一出,满堂死寂,文官不言,武将不躁。宏王双目圆睁,也不知是惊讶还是反对,宣王一听到火器,眼眸微张,眉峰微耸。应修泽远远地望着自己的父亲出这番话,心里不禁揪了起来,应承昭则久久跪地,没有听见一个人跳出来赞成,也没有听见一个人站出来反对,众人都低着头,就仿佛是明明大象就摆在眼前,却都装作看不见似的。
皇上扫了众人一眼,见满朝百十号大臣没一个敢搭话的,轻而又轻地倒吸了一口气,胸口一阵起伏,嗓音沉沉地缓缓道:“应卿有心了。这倒为朕提了个醒,务必严查尚文德,找出遗失火器与秘要的下落。至于眼下情势,众大臣们还得各司其职,各部好好休养生息,以备不时之需。军队里面,张将军、还有新晋的应少将军,需得打起精神,勤加训练,随时备战。朕,可交代清楚了?”
“臣等谨遵圣意。”百官叩首,皇上袖袍轻扬,示意退朝。望着辉煌大殿上渐次散去的朝臣背影,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轻到只有他身后的那个女史官才能听到。关天瑜不发一言,薄唇紧抿,黛眉微凝,全神贯注地疾笔记录着今日早朝的情形。